二月十四,圣上下旨,昭告天下,武安侯沈湛之妻、刑部郎中溫羨之妹楚國夫人溫蘅,原為太后娘娘宮外之女,今封為永安公主,食湯沐之邑千戶,并賜宅邸車馬、綾羅綢緞、金玉珠寶,原青州經(jīng)學(xué)博士溫知遇,救養(yǎng)公主有功,賜千金良田,并追封永安公主養(yǎng)母安氏,為五品宜人。
圣旨一出,朝野皆驚,一片嘩然。
楚國夫人竟是太后娘娘宮外之女,還是其次,大梁臣民,更為驚訝的是,圣上對太后娘娘宮外之女的冊封等級,竟是如此之高。
就算圣上純孝,為討太后娘娘關(guān)心,對這同母異父的姐姐,進(jìn)行封賞,縣主已經(jīng)足夠,再往上,郡主必得引起非議,更何況,是堂堂公主之尊,所謂公主,乃帝王之女,楚國夫人與先帝并非父女,豈可受封公主,混淆皇家血脈。
冊封楚國夫人為永安公主,此舉已令非議如沸,緊跟著的食邑千戶,更是叫人瞠目咋舌。
循大梁制,嫡公主食邑五百,出嫁增一百,庶公主食邑三百,出嫁增五十,華陽大長公主是先帝最為寵愛的妹妹,也是大梁開朝以來,最有權(quán)勢的公主殿下,未出嫁前食邑已增至千戶,嫁與老武安侯后,食邑累年積加,再增千戶,不僅手中權(quán)勢,是梁朝公主之巔,所受食邑,亦是前所未有。
無獨(dú)有偶,先帝寵愛妹妹,破例增加食邑,今上,亦對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容華公主,寵愛有加,登基之后,將公主的三百食邑,累增至一千。
楚國夫人既非圣上同父姐弟,又無同伴長大之誼,之所以能比肩甚至越過容華公主,初受封即受食邑千戶,唯有太后娘娘因失而復(fù)得之故,對楚國夫人愛憐無比,甚已越過先前倍受寵愛的容華公主,純孝侍親的圣上,以太后之樂為樂,破格冊封,厚賜食邑。
大梁雖以仁孝治國,但圣上這孝,也孝過頭了吧???!
此旨甫一昭告天下,朝臣勸諫的奏折,既如茫茫雪花飄向御殿,幾要淹了御案。
皇帝隨手翻了幾本,見寫來寫去,不過都是先頌揚(yáng)一番圣上純孝,乃天下臣民表率,接著諫請降低永安公主等級,減少永安公主食邑,陳明此舉是如何如何不合制,然后擬想如圣上一意孤行,將造成何等不良影響,有損圣主形象等等,暗戳戳地寫上幾句,太后娘娘如此大張旗鼓地破格寵愛,讓先帝臉上不大好看,搞不好先帝泉下有知,夜里要給他這個(gè)圣上托夢,和他談?wù)勑牡?,最后再跪個(gè)安。
皇帝一點(diǎn)都不安,盡管迫于形勢,認(rèn)了命,將錯(cuò)就錯(cuò),將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假姐姐”,認(rèn)做了同母異父的“真姐姐”,徹徹底底地放了手,斷了自己的心,遂了她的愿,讓她與明郎雙宿雙棲、白首不離,讓那個(gè)有一半可能該喚他為父皇的孩子,永遠(yuǎn)成為明郎與她的孩子,未來的某一天,或會叫他這個(gè)生父,一聲舅舅,但心中的傷悵不甘,又怎么在一夜之間,就消得干凈?!
消不干凈了,這一世,他都是求不得的傷心人了,從前,他還可做個(gè)角落里的小賊,偷香竊玉,對她大表情衷,將心里話,全都說給他聽,此后,他與她,雖其實(shí)毫無血緣,但明面上,只能是同母異父的姐弟,不但不能再有任何親密舉止,語神色上,也不能再流露半分。
他用這個(gè)“假姐姐”的身份,給她筑就了固若金湯的堡壘,免她再受風(fēng)雨欺凌,抵抗一切明槍暗箭的同時(shí),自己卻被那個(gè)“假弟弟”的身份,禁錮在無法逃離的囚牢之中,打開牢門的唯一鑰匙,是她的性命,終這一生,他都只能困于牢中,無聲地望著她與明郎,踏過他這個(gè)劫波,鶼鰈情深,執(zhí)手不離,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
他就只是那個(gè)偷拿了不屬于自己的雪人的小孩子,自以為擁有了,藏在身邊,做著美夢,卻不知他無知而狂熱的愛,是灼化雪人的孽火,美夢醒來,原本冰清無暇的雪人,已化為冰水,他灼傷了她,她從此就如冰澈的雪水,無論他怎么試圖抓握,都只會從他指間無情流逝,再也無法執(zhí)她手,吻她眸,做著有生之年能得她莞爾一笑的美夢。
有生之年,咫尺天涯。
他們是表面看來最親密的家人,卻也是暗地里,最疏冷的舊人。
昨日夜里,他送母后回昭臺宮后,回到御殿,屏退諸侍,拿出袖中那只小方匣,坐看了許久。
那匣中原本原本層層疊疊,盛放了許多“蘅”字,刀工從極糙到尚可到精美,無事之時(shí),他總想著她,想著她,卻不能見,亦不能說,只能將自己悶在寢殿內(nèi),一張張地剪著紅紙,剪著剪著,技藝純熟,他有時(shí)看著新剪的“蘅”字,都忍不住想,他這手藝,大抵可去民間擺擺剪紙攤了,后來轉(zhuǎn)念又想,這攤子擺不起來,古字萬千,他只會,剪一個(gè)“蘅”字。
他從前只喚她為“夫人”,如今需喚她為“阿姐”,他剪了許多的“蘅”字,卻從未喚過她一聲“阿蘅”。
他挑送了剪得最好的一張,作為送給夫人的最后禮物,夫人轉(zhuǎn)走向明郎時(shí),揚(yáng)手將之拋在風(fēng)中,那載著他最后心意的紅色剪紙,就如這春日里的一片落紅,飄落水中,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夜里回到御殿后,他將余下的剪紙,全都灑向了火盆,這事,他去年也做過一次,當(dāng)時(shí),他轉(zhuǎn)瞬便悔,急急踢翻了火盆,撿起了碧璽珠串,碧璽珠已散,他的念想,也該徹徹底底地散了,再沒如去年悔踢火盆、搶救剪紙,靜看紅紙成灰。
他已在漪蘭榭叫了一聲“阿姐”,當(dāng)時(shí)她的眸光極是驚疑,蘊(yùn)滿戒備,像一只暗蓄利爪的貓,驚疑緊張地微繃著身子,若他這只亂搖尾巴的惡犬,將尾巴甩到她身上,想借此對她打什么主意,她就要毫不留情地一爪照面撓過來了。
她不知道,這一聲“阿姐”,是真要叫上一生一世的,他叫得別扭,也不知她幾時(shí)能聽習(xí)慣,她是極愛家人的,愿為家人付出所有,也不知他這“假弟弟”,能不能有朝一日,被她略略視作家人,給點(diǎn)關(guān)心愛護(hù),在他喚她“阿姐”的時(shí)候,不再暗蓄利爪,眸光蘊(yùn)滿戒備,而是收著爪子,如冬日里曬太陽的貓兒,懶洋洋地看上他一眼,允她生的小貓兒,同他親近親近。
這一天,要等多久三年?五年?
且等吧,歡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而煎熬的時(shí)候,卻度日如年。
楚國夫人受封永安公主一事,自也在后宮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隨御駕出行上林苑的后妃,見太后與圣上,如此厚待楚國夫人,自是忙不迭趕至昭臺宮,賀喜太后娘娘,尋回長女,此后母女不離。
馮貴妃自也在賀喜之列,她是圣上的“寵妃”,平日里后宮諸女給太后請安,陪太后打趣,五句話里,基本是皇后娘娘說兩句,她說一句,余下妃嬪共說兩句,但今日,她實(shí)在沒有奉承太后的精神,五句話里,她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只說了半句,皇后娘娘則好像早知道此事似的,笑賀了幾句后,便不再語,最后顯得位份僅在她之后的惠妃,一枝獨(dú)秀,說了好些吉利話。
馮貴妃暗瞥了惠妃一眼,心道惠妃雖只比她略低一級,是貴妃以下的四妃之首,但也與宮中其他妃嬪無二,薄寵在身,從前平日里溜溜她的袖犬,打發(fā)時(shí)間,后來楚國夫人被袖犬驚過,圣上下令,不許惠妃的袖犬出她的長寧宮,惠妃就只能悶在長寧宮里逗逗狗了。
說來她失了遛狗的樂趣,該怨恨楚國夫人才是,這會兒卻口燦蓮花,賀喜之辭,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什么“臣妾早就覺著永安公主與太后娘娘,瞧著就像母女啊”,什么“永安公主嫁回京城,與太后娘娘相認(rèn),是因?yàn)槔咸鞝敱惶竽锬锏膼叟母袆?dòng),所以特意繞系了武安侯與永安公主的紅線啦”,聽得她都要起雞皮疙瘩。
雞皮疙瘩略抖了抖,馮貴妃就沒空瞥看惠妃如何了,心思就全都聚在楚國夫人身上。
楚國夫人竟是太后娘娘宮外之女,這事真驚得她五雷轟頂。
先前,她懷疑圣上與楚國夫人有私,是因?yàn)槭ド掀聘駥⒁磺嘀菪±糁?,封為一品楚國夫人;因?yàn)槭ド显谒渌鳟a(chǎn)、指控楚國夫人時(shí),選擇相信夫人清白,不許人議;因?yàn)樗龖岩苫屎竽锬镄傥浒埠罘驄D入宮用宴那日,圣上悄與楚國夫人幽會;因?yàn)樗难劬€,曾親眼見今年正月初一,圣上與楚國夫人同行,舉止親近
她心存懷疑,認(rèn)為此事至少有九成為真,于是在得知楚國夫人有孕后,擔(dān)心圣上將她迎入宮中盛寵,心急如焚,坐立不安,選擇遞送密信告知武安侯,希望借武安侯的手,除了楚國夫人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武安侯竟遲遲不動(dòng)手,想是難以判斷密信是真是假,她擔(dān)心這樣下去,楚國夫人顯懷,圣上也忍等不得了,于是決定動(dòng)手添柴,火上澆油,一手策劃了上林苑白猿發(fā)狂傷人一事,并將禍水,引給華陽大長公主,畢竟,天下人都知道,武安侯母妻不和。
眼見圣上親手不顧自身安危,下意識摟護(hù)楚國夫人,她心里又酸又喜,為何酸澀自不必說,喜的是,武安侯親眼見圣上如此愛護(hù)楚國夫人,定會相信密信為真,為了尊嚴(yán)與自保,令懷著身孕的楚國夫人,不幸意外身死。
狂猿之事的翌日清晨,她晨起后聽宮人報(bào)說,昨夜漪蘭榭去了好些太醫(yī),連鄭太醫(yī)都去了,還以為是武安侯如她所愿,夜里對楚國夫人下手了,忙問楚國夫人如何,宮人說楚國夫人夜里好像染了急癥,太后娘娘道楚國夫人需要清靜養(yǎng)病,命眾人莫要前去看望打擾。
她聽說楚國夫人沒死,登時(shí)大失所望,但轉(zhuǎn)念又想,許是武安侯怕楚國夫人猝然身死,會招惹圣上疑心,于是選下了什么慢性毒|藥,這只是楚國夫人走向黃泉的開始呢。
她只這般期待地想了一日,今日晨起,就聽到圣上昭告天下的圣旨。
楚國夫人竟是永安公主,圣上同母異父的親姐姐,若圣上其實(shí)一早知道楚國夫人,就是太后娘娘宮外之女,與楚國夫人純粹只是姐弟之情,有時(shí)私下見見,只是姐弟說說話,各種親近愛護(hù),也只是護(hù)著太后娘娘的寶貝女兒而已,她冒著巨大風(fēng)險(xiǎn)所做下的,都算什么
說來惠妃袖犬撲人一事發(fā)生時(shí),楚國夫人剛嫁給武安侯沒多久,圣上就已如此愛護(hù)楚國夫人,那時(shí),圣上也并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冷淡待她,難道那個(gè)在圣上肩背處留下指甲抓撓痕跡的野女人,真的不是楚國夫人?!!
那不是楚國夫人,又是誰?!
若圣上早就知道楚國夫人是太后宮外之女,為何不一早冊封?!
馮貴妃驚得心神大亂,試著解開這團(tuán)亂麻,卻怎么也理不清楚,她正驚惑混亂,聽宮人傳報(bào)“圣上駕到”,忙放下手中清茶,與皇后娘娘、惠妃等人一同起身迎駕。
圣上入殿,令眾人起身,并向太后娘娘問安,太后娘娘讓圣上坐在身邊,笑道:“哀家同時(shí)派人去請你和阿蘅明郎,漪蘭榭離昭臺宮近,哀家還以為阿蘅他們先到,沒想到,是你腳程快些。”
“聽母后的意思,好像見兒臣先至,有些失望”,圣上似在吃醋道,“母后可別認(rèn)了女兒,就忘了兒臣?!?
太后娘娘自是知道圣上只是在說玩笑話、逗她開心而已,笑著輕拍了下圣上,“這貧嘴猴兒,哀家真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候生出來的?!?
一時(shí)殿內(nèi)眾人皆掩口輕笑,馮貴妃雖半點(diǎn)也笑不出來,但不可不也強(qiáng)作笑顏,她暗暗抬眼看去,見坐在太后娘娘身邊的圣上,笑得猶為開懷,心中更是疑惑煩亂。
笑聲漸止,皇后娘娘道:“想是因?yàn)榈苊糜性性谏?,明郎自然得小心照顧,不能走得急了,所以雖住得近,但卻來得比陛下慢些?!?
正說著,外頭傳報(bào)“武安侯到~永安公主到~”
太后聽到“永安公主”四字,唇際笑意更深,一見從前的楚國夫人、如今的永安公主入殿,便招手道:“阿蘅,快坐到母后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