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高一的期中考試。
十四中的期中考試和期末一樣正規(guī),??單人單桌,按名次分考場,高一考試,??高二高三會放假挪考場。孟聽枝中等的成績,??分在了高三的考場,??是程濯的隔壁班??荚嚥辉S帶手機,??基本學生都會自備手表把握考試時間。數(shù)學在下午考??荚嚽鞍雮€小時,??孟聽枝的那只舊表又壞了,??表針一動不動。她幾乎是頂著一口氣,??跑上學校天臺給阮美云打電話。開頭就是一句,??“表又壞了!”阮美云從沒聽過孟聽枝這種急兇的口氣,莫名后先是一股脾氣。“壞了就壞了,行了,周末去給你買那只三千的表還不行嗎?不就是喜歡?!眽牡舻谋砭湍笤谑稚???老舊金屬硌疼掌心軟肉,電話里輕飄飄的五個字“不就是喜歡”,一字一錘,??砸碎了她最后一點自尊。好像是孟聽枝處心積慮弄壞表,企圖換新一樣。她每次寫卷子都是按著時間緊趕慢趕寫完題目,??想到?jīng)]有手表,接下來這場數(shù)學怎么辦,想起那一沓沓粉紅色的二十萬,想到從小到大無數(shù)因為錢而難堪自卑的時刻……神經(jīng)像是被一股年深月久的悲憤熔斷了。那已經(jīng)不是一塊表的問題,??而是壓抑多時的委屈瞬間爆發(fā)。她哭著,??幾乎在用心肺說話:“我都說那塊表舊得不能用了,??你為什么不能給我換一塊新的!我都說了我很喜歡,??第一眼就喜歡,??你那么有錢,為什么不能買給我!我有問你要過什么嗎!我長這么大有問你要過什么嗎?為什么我喜歡什么從來都得不到!”她一口氣說完,久久不能平靜。阮美云也愣了好一會沒聲,旁邊有別人在催什么,她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倉促掛了電話,說等你回家再說吧。十一月,天臺的風吹著臉上的淚,皮膚皴皺冰冷。她從沒有這么撕心裂肺地哭過,還說了那么大段的話,整個人喘不上氣地抽著哭嗝。那是第二次跟程濯近距離接觸。他靠在天臺欄桿上,單腿踩著橫桿,身邊還有聞名全校的喬落,是真的惹眼漂亮,似乎他們在天臺聽完了全程。四目相對,喬落看她的眼神挺同情。程濯單手插兜,保持一段距離,看遠方的塔尖,不想靠近哭哭啼啼的女生孟聽枝完全被他們的出現(xiàn)怔壞了,除了不受控地小小抽嗝,像個靜止的木偶。喬落走過來,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孟聽枝,孟聽枝愣著沒接,不過兩秒,喬落嘆氣,抽出一片紙給孟聽枝擦眼淚?!斑@有什么好哭的啊,沒事了啊,怎么回事啊,你跟我說說?!眰骼铮体谑闹械木p聞對象不止喬落一個,但那么多漂亮學姐里,孟聽枝最喜歡喬落,程濯喜歡喬落也是最合理的。喬落是那種男生女生都會喜歡的女孩子,人漂亮,有才華,大大咧咧又不失嬌蠻感。孟聽枝從喬落手里接過紙,說謝謝,自己擦了擦眼淚,眼眶紅紅地哽著?!拔摇龝河袛?shù)學考試,表,表壞了,沒有表……”她抽噎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喬落聽懂了,轉(zhuǎn)頭看欄桿附近的程濯,像發(fā)現(xiàn)外星生物一樣,“程濯,是個小學妹耶。”那種口吻,像女生在圖書館附近發(fā)現(xiàn)一只小奶貓,迫不及待招朋友一起過來摸摸玩玩。可能對方好心還會折根火腿腸給小貓。程濯撇眼,與孟聽枝有一瞬對視,她低頭躲開他淡淡卻格外灼人的目光。他抬起左手,右手搭在左手腕間,邊走過來邊解了表帶。那塊黑白配色的宇舶被放在孟聽枝小小的手心里,她被燙似的縮了一下,下一秒,被程濯抓住手腕。“拿著,要還。”孟聽枝只覺得那只手已經(jīng)不像是她的了,收攏手指,軟糯指尖觸在堅硬的機械表上,表帶是熱的,有他未散的體溫。她像攥住了一塊烙鐵。那熱度,足以熨透余生。她抬起頭,看著近在眼前的一張臉,俊眉朗骨,冷淡的,慵懶的,看久了會覺得他眼角微微下垂,有種暮光緘暗的眷戀。喬落笑著打他,“呦,鐵面人難得發(fā)善心?行啊有進步,回去讓徐格給你折朵小紅花?!闭f完,喬落又故意跟孟聽枝說:“小學妹別還了,難得有人能從他這占便宜?!薄皢搪?,”他清冽的嗓音帶著懶怠不耐,提醒她適可而止。孟聽枝攥著表,急忙低聲說:“會還的?!睋碛幸幌乱彩呛玫摹R粓鰯?shù)學考試,戴了兩個小時,孟聽枝人生第一次數(shù)學考試不及格。她豁出去似的只寫了半張卷子,后邊的時間,她放下筆,用目光巡脧完這只表的每個可視零件。放學的時候,孟聽枝在校門口的奶茶店又看見喬落。她身邊的不是程濯,是那位高二就因為天文研究擁有小行星命名的紀枕星。他與程濯不一樣,程濯雖然成績很好,但程濯看起來不像愛學習的人,而紀枕星斯文清秀,一看就是很會讀書,滿身書香的男生。喬落喊住悶頭往前走的孟聽枝,“小學妹,數(shù)學考試怎么樣?”孟聽枝將下唇咬出一道淺淺白印,內(nèi)心譴責自己怎么可以這樣,喬落這樣善良,她竟然抱著占有她男朋友手表多一點時間的想法。她愧疚地轉(zhuǎn)頭,走過去,不舍地拿出口袋里的手表遞給喬落?!爸x謝你?!弊哌h了,孟聽枝還能聽到身后喬落的聲音。她聽聲音就是那種無憂無慮長大的女生,得天獨厚,半點煩惱都沒有,連開玩笑的活潑勁兒都討喜?!斑@個小學妹跟你一樣會紅耳朵唉?!币彩悄且淮?,孟聽枝有了心機。期中考試的成績單到了阮美云手上。阮美云平時不太逼孟聽枝刻苦讀書,但數(shù)學不及格也是第一次見。除了想研究那只表,孟聽枝也是故意不及格。她不擅長用語表達責怪,但這不及格的分,足夠讓阮美云自責那只表帶來的后果。認識孟聽枝的人都說她性格很柔,實際上她心狠起來暗暗帶勁,倔得要死。阮美云之后有說買更貴的表給她。她不要,她非修那只舊表繼續(xù)用。她總是在不該執(zhí)著的時候死命執(zhí)著。后來進了校報社,她去高三發(fā)校報,程濯手腕上始終戴著那只黑白配色的宇舶,和校服襯衫的硬白袖口很配。窗外淡金陽光落在他手背的青筋上,少年松散轉(zhuǎn)筆,手指修長靈活,眼波淡漠,像文藝片里的一個特寫鏡頭。但他認不出來他曾經(jīng)借表給過一個小姑娘了。她十一次路過他的座位窗口。她校對、數(shù)頁的校報,一共有二十七張被他隨手塞進桌屜里。和她漫長的暗戀一樣不見天日。?車子到了景區(qū)酒店,暑假是云安的寫生旺季,停車場不止蘇大美院的大巴。各校的學生都陸陸續(xù)續(xù)下了車,等導游集合。周游下了車,還沒站穩(wěn),就狂奔向不遠處的垃圾桶吐了。孟聽枝手里拿著水,追過去,“周游,你還好吧?”周游面色煞白地笑:“吐了舒服多了。”接過水漱口,周游用手背擦擦嘴,還能往前接話題,“你知道喬落說什么?”孟聽枝配合搖搖頭。喬落是周游偶像。剛剛在車上跟孟聽枝分享某個采訪片段,說喬落喬懟懟的稱號怎么來的,剛出道那會兒娛樂新聞寫喬落抱某個闊少大腿。“喬落嗤之以鼻說,誰抱誰大腿搞搞清楚,我闊我說了嗎?”周游說:“颯不颯?我太喜歡她身上那目空一切的勁兒了,好羨慕。”孟聽枝應聲:“我也羨慕。”帶隊老師通知集合,要收身份證辦理入住。周游走了兩步,轉(zhuǎn)頭朝孟聽枝側(cè)臉看去。孟聽枝屬于耐看型,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種長相,眉眼乍看不抓人,越品越有柔而不弱的清冷氣質(zhì)?!叭绻荒墚攩搪?,成枝枝你這樣的也好,不爭不搶,你特別像那種與世無爭的女主?!泵下犞φf:“其實也爭的,爭不到,不知道怎么爭,好遠,看不見,摸不著?!敝苡位瘟嘶嗡觳?,“什么啊,你在說什么?”孟聽枝笑笑,“沒什么?!敝苡瓮峦陙砹司瘢下犞Ψ窒硖崆八褋淼那閳?,說云安古鎮(zhèn)有兩個地方寫生必去。艷遇酒吧和長安客棧?!澳莻€學國畫的助教學姐就是在云安遇到她現(xiàn)在的老公的,還有動畫那邊的一個帥哥把艷遇酒吧的一個小哥哥拐走了,據(jù)說那個駐場歌手還去蘇城定居了,”周游信誓旦旦,把自己和孟聽枝的身份證疊在一起,交上去,“枝枝,這里真的有愛情!”孟聽枝問:“你不要周游世界了?”周游刷一下就害羞起來,拍孟聽枝嗔道:“哎呀,八字沒一撇的事,我打算如果在云安沒有艷遇,我就去tlu的蹲他!”“合著還是你的備胎?!薄鞍パ街χΘD―”就是跟周游掐掐鬧鬧那會兒,孟聽枝猛然看見了程濯。酒店臨湖,露臺和大廳隔著一大片玻璃,偏偏在她的視線角度里,可以看見他坐在古色古香的茶椅上,旁邊有個女琴師在彈古箏。琴音錚錚,他喝著茶,眺來一眼,淡淡瞧著孟聽枝驚怔的眼底喜色一點點擴大。他也眼底含笑,唇舌回金駿眉的甘。在高山流水的禪意里,他憑空出現(xiàn),像山水間一樽神佛,引孟聽枝丟下一切去朝拜。兩人間,無數(shù)人來來往往。前廳里的大批學生領(lǐng)了房卡,陸陸續(xù)續(xù)拖著行李箱上樓,孟聽枝把行李箱往周游身邊急急推一下,“周游,你幫我看一下?!彼凉M懷欣喜跑過去,“你怎么會在這兒???”說完才發(fā)現(xiàn)程濯對面還坐著一個男人,三十出頭的樣子,穿休閑裝也難掩貴氣,像從高爾夫球場出來的商務精英。男人看向孟聽枝,頓了頓,朝程濯確認?!斑@是……美院那位?”程濯頷首說:“孟聽枝。”說完為孟聽枝介紹那個男人,“賀孝崢,我朋友?!薄百R先生,你好?!薄熬醚龇济?。
”
賀孝崢彎唇回應,很規(guī)矩客氣,是笑也疏離的一個人。程濯拍了拍身邊的空座,問她怎么過來的,她如實回答是學校安排的大巴,他就說,那還站著,不累?孟聽枝挪兩步過去坐下,旁邊服務生上前給她倒茶。甘醇茶香聞起來提神醒腦,孟聽枝也是真的渴了,捏起紫砂杯,茶水剛碰到嘴,她猝不及防抖了一下。程濯提醒已經(jīng)遲了。“小心燙?!狈愿廊说挂槐尾鑱?,又問她燙到?jīng)]有。孟聽枝總覺得對面那位賀先生看她的目光有深意,她搖了搖頭,接過另一杯茶。用瓷盞盛,寬口細底,很秀氣,杯壁沁涼,茶湯褐綠純凈。孟聽枝不知道這茶是今天程濯才收到的禮,等老師傅來過冰處理,老半天才滴足了一杯,就在她手上。這是第一口鮮。她喝完冰茶,對面的賀孝崢忽然問:“孟小姐,味道怎么樣?”她望望程濯,“挺好喝的,就是有點苦。”兩個男人都笑了。賀孝崢沒坐一會兒就要走,剛剛跟程濯聊的是度假酒店升級的事,這不是件小買賣,這一趟他不似程濯悠閑,一堆事要忙。等人走了,孟聽枝收回打量賀孝崢的視線。這人相貌不俗,是她在程濯身邊看過的最有生意氣息的人。像徐格,他的夜場生意做得再好,也透著一股玩物喪志的頹靡,錢作紙燒,才算錦上添花。賀孝崢不是,那是一看就聯(lián)想到日進斗金的精明干練?!澳阍趺磿谶@兒???”程濯掃了眼賀孝崢剛剛坐過的位置,他散漫,又不顯得不正經(jīng),不像徐格,也不像賀孝崢?!肮ぷ??!泵下犞φJ真掃過他身上的凈版的黑t,以及灰色運動褲,有誰會這樣工作?倒像是在酒店睡了一覺剛起來透透氣。她研究似的得出結(jié)論:“可是你不像?!背体嗔巳囝~角,被她的直白懟笑了,“孟聽枝你怎么回事兒啊,不僅記仇還抬杠?”“我哪有?!鄙焓帜罅四笏箢i,他把人攬近一點,聲線低沉地打斷她,“非得說是追著你過來的?”孟聽枝怔住,一雙杏眼圓圓,“真的?”“假的,”他正色說:“就是過來監(jiān)督你寫作業(yè)?!泵下犞Ω_心了,忽然探頭小心謹慎地往四周瞧,除了那位女琴師,不遠處還有一桌在聊天客人。程濯看她窺探敵情的樣子,猜測道:“這回又要問可不可以干什么,什么歹念?”歹念?孟聽枝立馬想起上次在tlu索吻,他說自己是小流氓。從來沒有人這么狎昵的喊過她,面皮一下就充了血似的紅了。程濯眼梢笑意更盛。她別著頭,他就非湊過來要看她,“我看看,怎么不說話就臉紅了,耳朵也紅了,心里想什么呢孟聽枝?”孟聽枝躲躲讓讓,他用不輕不重地力鎖著她的腕,兩人默默較勁,最后孟聽枝體力不支地歪進他懷里。冷冷淡淡的黃桷蘭香氣兜頭撲來,他胸腔里鮮活的震動,無一遺漏地被孟聽枝感知到。她整個人怔愣住,靜在胡鬧的狀態(tài)中,手腕搭他肩頭,手指虛虛停在空氣里,一動不動。好像他是一個巨美好的肥皂泡,只要她再貪得無厭地觸碰下去,只要再一點點,他就會“嘭”地一聲原地消失。他抱著她,忽然問:“滿意了?”孟聽枝微僵的脖子扭了一下,回過神,跟他拉開幾寸距離,“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彼敫墒裁矗卸嘞矚g他,他都知道。情感對弈如果分段位,她完全是被碾壓的一方。她一委屈起來好了不得,安安靜靜就叫人自省是不是過分使壞,程濯揉揉她溫熱的粉白耳廓,聲線低柔得像在哄人?!笆裁炊贾?,讓你得逞了,這還不好?”孟聽枝慢一拍說好,然后順著他的話問:“那你每次都讓?”她不知道自己側(cè)著臉看人的樣子,防備又嬌氣,招人欺負,又更招人哄。他唇角勾起,心甘情愿地吐了個字?!白?。”孟聽枝立時滿足又開心,重新?lián)溥^去,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柔凈臉蛋貼在他頸窩里輕輕蹭。像那種還不熟練撒嬌的小貓。“程濯。”他輕輕應一聲。孟聽枝的手指順著他肩背的肌理摩挲,一路摸到他的蝴蝶骨。男人的背很敏感,她剛剛摸來摸去,讓他后背一陣酥癢,他玩笑說:“干什么,點我穴?”她理直氣壯地應:“嗯,死穴?!彼麗灣恋匦α艘恍Γ瑲庖魪拿下犞Χに职W地劃過,近在咫尺,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她等這個聲音很久很久了。湖對岸是古鎮(zhèn)石橋,風景如畫。她下巴搭在他肩上,聞著他身上那股灰燼一般的清冷木香,依靠的姿態(tài)像小船棲息在港灣。在看風景,又像在放空發(fā)呆。明明該知足了,可偏偏生出更大的貪心。她趴著一動不動,跟睡著了似的,程濯也由著她,就當身上多了個掛件,毫無妨礙地看屏幕里新進的消息。直到桌上孟聽枝的手機倏然震動。程濯視力好,瞥一眼,一目十行,看到一個備注叫周游發(fā)來的內(nèi)容?!爸χΓ阈欣钗?guī)湍惴糯筇昧耍医o你提上樓,萬一你晚上要跟他睡一塊,來回搬箱子不折騰么,你記得去拿啊,我說我難受去找醫(yī)院了,你陪我,下午集合你也不用過來了,嘿嘿我貼心吧?”跟他睡一塊……那五個字就跟連成一根棒子,一下打在孟聽枝的腦仁上似的。程濯頗為欣賞地朝孟聽枝點點頭,“你朋友挺貼心的。”孟聽枝窘死了,手指飛快回復:“我知道了”。然后急忙起身,窘得面色漲紅,胡亂找著一個理由就要遁走。“那個,我,我先去拿行李?!背体话炎プ∷滞?,“我去拿,你不知道我房號?!薄安桓阕??!泵下犞δ樕珴q紅,手指掙著,像小魚似的一只只從他手心里溜走。她為難地說:“真的不行,我們晚上要集合點名的……”他看著她,面色一動不動。哦,原來她還考慮過,只是條件不允許。孟聽枝硬著頭皮又補充,“晚一點?點完名,等同學散了再去找你行不行?”程濯挑眉:“我還見不得光?”她連玩笑都無法分辨,怔忡后說,“那你想怎么樣?怎么樣都聽你的行不行?”程濯也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就像生日那天她在車上說以后幫你看牌,不知道她哪來的小心翼翼。讓人瞧著不很忍心。他就又后悔這么逗她了?!澳阕沁?,我們聊聊?!薄班??聊什么?”孟聽枝坐過去,人都沒坐實,表情懵懵懂懂的。他又問得直白,“我不對你挺好的,你怕我?。俊比绻榍榍右彩且环N怕的話,那她太怕了他?!拔遗隆隽耸裁醋屇悴幌矚g?!背体ё智逦卣f:“想象不到?!泵下犞κ种高o沙發(fā)軟墊,“什么意思?”湖上有風吹來。程濯從遠景里收回目光,轉(zhuǎn)而看向孟聽枝,解釋說:“想象不到你做了什么就能讓我不喜歡了?!背体敃r沒說的還有一句,也想象不到你是做了什么就讓我喜歡了。當天晚上,孟聽枝真在點名后,跑到頂層的套房去了。她按門鈴,輕輕軟軟地說:“程先生晚上好,客房服務?!背体蜷_門,沒看見餐車,目光頗有意味地看著孟聽枝,靠在門框上,微彎身,“什么服務?”她是真生手,一下就撐不住了,拉他睡袍衣角晃著,一副任人欺負的小軟包模樣。膽大地往他房間里溜,又像篤定他不會欺負她?!熬汀投伎梢?,都聽你的?!背体哉J為自制力不錯,不沉迷聲色,酒肉場合抽身自如,但孟聽枝有很多撩人不自知的時刻,讓人喉頭一滾,燥得不行。他看透她,拿捏她,那只是表面的勝負。她不知道他又多迷她,那才是真正的輸贏。鬼使神差在佛寺樹下回頭看了她的頸子,到今日他才得償所愿,用唇舌欺上。她推他,“輕一點,不要留那個……”“哪個?”他明知故問地笑著,把人抱起來,往臥室方向走?!啊〔葺?,”她陷進柔軟床鋪,又朝他彈了一下。粉白膝蓋蹭在他長褲上,聲音綿得人耳朵很癢。程濯真沒弄小草莓,也沒碰她,那晚只是親了她很久。親夠了,兩個人就躺在床上抵著額,他的胳膊被她枕著,手指在她腦后玩她的頭發(fā)。孟聽枝心跳如擂,怕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對掃了興。她不知道怎么停了,但的確,再往后一點,她都不會了。她的心臟仿佛是一塊失去記憶性的海綿,被人一把攥緊,之后松開,久久不能恢復原樣。他身上那件短衫的料子很軟,浸著獨屬于他的清冽氣息,她用手指勾著扯兩下,聲音團在他胸口處。“怎么了?”程濯把她的臉捧出來,納悶地細瞧,“孟聽枝,我是不是欠你什么,怎么老是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孟聽枝躲開視線,不知道解釋什么,最后也不怕坐實自己記仇的罪名了?!澳憔褪乔肺?,你害我多了二十張速寫作業(yè),你要賠,給我當模特?!彼苁???筛觳?,腰,腿,哪哪都是軟的。程濯抱她都不敢太用力,像不注意力道就會碰碎的泥娃娃?!靶邪?,不過脫衣服的那種,要另外收費?!泵下犞β勔恍Γ倌<偈降厝グ抢乜诘囊铝?,很款爺?shù)卣f:“收費就收費,我有錢!”他也笑起來,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勾著她的衣服下擺往上撩,“是嗎?多有錢?我能不能先嘗點收費甜頭?”肚皮上有冷風,她呼吸重了,感覺到有滾燙的吻落下來,脊背倏然一僵硬。程濯哄著她,“放輕松,你不喜歡,我就停。”知道她明天還有學校的采風行程,早上七點半就要坐大巴去景點,程濯沒多留她。
在房里鬧了一會兒,帶她去樓下吃了點夜宵。孟聽枝從出程濯房間門開始,就開始四下張望。進了電梯,程濯朝下撇眼看她那副緊張樣子,“孟聽枝?!薄班??”他單手拿手機,斂眸把失望演了個十成十,“我就那么見不得人?”孟聽枝自然是怕的。這家酒店住了幾十個她的同學和老師。她雖然在美院兩派美女中沒有一席之地,但是她從大一單身到大三結(jié)束,也算在她們專業(yè)寡得人盡皆知。深夜跟男人親密宵夜,她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更重要的是,有些夢,她一個人做就好了,她知道自己跟他并不是適合宣之于眾的關(guān)系。她晃晃程濯的手,然后把手機屏幕懟到他眼前,是一個問題頁面:怎么哄長得好看的男生?下面答案有一二三。孟聽枝湊近問:“你喜歡哪種哄法?”?頭兩天學校的采風任務很緊湊,半天去一個景點,大巴短途轉(zhuǎn)車,中午都只給一個小時吃飯休息,基本沒有自由活動的時間。周游挑著難以下咽的菜,罵罵咧咧。“到底是趕牲口還是采風,老是催催?!泵下犞λ齻兯奚崴膫€女生,只有她跟周游是蘇城人。大三選了導師,黃婷這趟跟隔壁宿舍同導師的女生打得火熱。另一個女生叫孫淑淑,對象是同班的,這會兒才從男朋友那兒過來,給她們帶了兩杯果汁。用餐大廳玻璃無任何擋光設(shè)施,她們吃飯都像暴曬在大太陽底下。孫淑淑問孟聽枝借了防曬霜,一邊涂手臂一邊說:“聽說這么趕是因為后兩天要下大雨,可能是怕到時耽誤進度?!敝苡渭揖澈芎茫_學是保姆跟過來鋪的床鋪,這份苦也就學校能讓她受?!盁┧懒耍€不如我們自己出來玩,扣扣搜搜,美院為什么這么窮,錢呢?不是說上次還有個大佬給美院捐款了嗎?叫什么資本來著?”孫淑淑接話:“你說正睿資本吶?跟我們關(guān)系不大,好像是捐給美院的藝術(shù)公社的,要給哪個女畫家辦回憶展。”周游靠在孟聽枝肩頭嘀咕,怨聲怨氣,“那就不能也捐點給我們這些祖國的花朵?”孟聽枝笑起來,孫淑淑朝后排一指說:“花朵們都曬蔫了。”臨晚,孟聽枝跟周游收了畫架回去。酒店提供了一個有投影儀的小展廳,給美院老師講作業(yè),現(xiàn)交現(xiàn)批,不少人被陳教授罵的狗血噴頭。作業(yè)過關(guān)的今晚可以自由活動。周游松了一口氣,她自己的作業(yè)估計夠嗆,好在今天是小組作業(yè),沾了孟聽枝的光,她摟著孟聽枝往她臉上親,說枝枝萬歲。之后洗澡都唱起歌。云安古鎮(zhèn)的旅游區(qū)很大。老建筑翻新擴建,細細長街,紅燈盞盞朝黑暗里延伸,手工鋪子里掌著老舊黃燈。明明義烏統(tǒng)一進口的小飾品,在這番燈色下,都有幾分古意幽微。孟聽枝戴一串紅色的貓眼石手鏈,晃一晃,小鈴鐺叮當叮當,暗紅色將手腕襯得細白如雪。周游拿起一串藍色的戴。“兩個一起,多少錢?”穿漢服的年輕老板娘搖著團扇,“算你便宜,一百八?!敝苡伟櫰鸨亲余?,“這還便宜啊?!泵下犞υ娇存溩釉较矚g,掃碼付了錢,彎著眼睛說:“難得喜歡嘛,我送你呀?!薄芭兴_,”周游勾孟聽枝的肩,轉(zhuǎn)過身,歪歪嘴小聲說,“好歹砍砍價啊,你看老板娘笑得多歡,今晚回去,她一寫日記,開頭一句,嘿嘿,遇著倆冤大頭了,女大學生的錢真好賺?!泵下犞κ苤苡文罱?jīng),兩人避著來往游客,往前走。周游忽然看見什么,聲音一抬,手興奮地指著,“唉,前面賣梅干菜餅唉,吃餅嗎枝枝?”那餅比孟聽枝臉還大,咬起來有點費勁。從餅攤沒走遠,她們就被人當街攔住。一個別校攝影系的男生,胸前掛著相機激動追來,說孟聽枝剛剛拿著餅從燈影下走來的樣子很驚艷,想邀請她當模特。她今天穿了一身杏色的亞麻吊帶裙,民族風,裙擺闊,繡一圈不規(guī)則暗紅墨綠的纏枝花。梳了一天的馬尾松松垮垮起了毛邊,更顯得天然純粹。她不像游客。像在這種古鎮(zhèn)土生土長的靈氣少女,瞳孔凈軟,像在生人如織里迷了路。那男生在賄賂完周游后,如愿給孟聽枝拍了一組照。孟聽枝不太會擺姿勢。但那人嘴甜,單瞇眼在鏡頭后,不停說:“好看,好看!剛剛那個笑,哎哎哎,就這樣,好看!”孟聽枝被他復讀機似的話逗笑了。拍完照片,兩人順其自然加了微信。男生說弄好后期發(fā)給她。周游擠眉弄眼,咋舌感嘆:“現(xiàn)在搭訕也要有門手藝傍身了,不能光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泵下犞笭?。無意一抬頭,人愣住。程濯坐在長安客棧二樓。飛檐下一串紅色圓燈,三層小樓依著一顆遮天蔽日的蒼郁刺槐。微光,樹影,茶霧,他身處其中,松松捏著青花瓷的小盞,瑕玉似的慵懶,叫人六識相通,隔著半條街恍然聞到鋪子里藥茶的味道,清潤又矜澀。八仙桌桌邊還有其他人,那天的賀孝崢也在。旁人談天說地,程濯剝著松子。
自己不吃,喂鳥喂得勤。
垂眼看見樓下的孟聽枝,淡淡笑了一下,凜凜皎月似的好看。孟聽枝抬起拿餅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出兩個手指在胳膊上比著走路的姿勢。程濯點頭。賀孝崢和人說完新地開發(fā)的事,也朝燈火簇擁的鬧街上看,看見那天的美院小姑娘梳著毛茸茸的雙馬尾,在耳邊比了比打電話的手勢,然后跟朋友手挽手朝更熱鬧處去。賀孝崢說:“挺有意思。”二樓人散盡了,程濯招來客棧的服務生拿一個密封盒來,問著,“怎么樣?”今天見的是幾個意向投資人,聊明年云安古鎮(zhèn)周邊開發(fā)的招標事項,程濯賞臉陪坐。說實話他這趟肯來云安都夠叫這些人意外。他回國后沒沾家里的生意,一直閑著,倒是賀孝崢跟程濯堂姐婚期將近,參與的程家生意越來越多。賀孝崢笑笑:“見錢都想撈,見事都想躲?!背体p巧撥開一個開心果,“咚”一聲放進塑料盒子里,會意一笑說:“缺點意思?!笨蜅5淖葬劸贫葦?shù)不低,果味濃,酒味很淡,不留意就會貪杯過多。這幫老骨頭難啃是意料之中,賀孝崢頭疼地說:“估計還是要回蘇城折騰。”那盒青白相間的開心果仁最后到了孟聽枝手上,程濯只說是從客棧打包的。沒說自己親手剝的事。孟聽枝就一盤開心果消磨了一部英國文藝片。窗外是從中午就在下的雨,淅淅瀝瀝,一直沒停,遠處的湖面一片凌亂漣漪。這幾天采風進程被耽誤,學業(yè)輕松。她晚上都會過來找程濯,不過夜,待一會兒就走,或者陪他吃兩口夜宵。孟聽枝印象里的年輕男人,像學校的男生,在食堂吃飯,食量很大,風卷殘云似的。但程濯不是,再好的廚子上一桌菜,他挑挑揀揀也就吃幾口,孟聽枝都懷疑他那么高的個子都在靠什么支撐日常消耗。露水?夏秋交疊,這天晚上起了狂風,酒店外樹林里摧枯拉朽地響著,很快電閃雷鳴,下了暴雨。雨滴“咣當咣當”敲在木窗上,好像玻璃隨時都要碎裂。時不時一個裂天驚雷竄進房里,劃亮天花板,亮得駭人。孟聽枝躺都沒法兒躺,翻出手機,發(fā)微信問周游什么時候回來??赡芷G遇酒吧那邊很熱鬧,等了十分鐘都不見人回消息。雷還在打,一下接一下。學校定的是雙人標間,在底層,這會早過了點名的時間,走廊里靜悄悄的,孟聽枝睡衣都沒換,趿著軟布拖鞋往電梯處跑,去了十二層。按了門鈴沒人,程濯不在。她攏了攏手臂,靠在門上給程濯發(fā)消息。他回復很快:“等我一會兒,去問前臺要房卡開門?!睕]過多久程濯就回來了。酒店大廳的應急燈通通亮起,淡淡的光。有不少穿睡衣的房客,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因為忽然停電,都來問酒店要個說法。接待的大堂經(jīng)理走在程濯身前,朝后打著手電筒,誠惶誠恐地提前預告?!俺滔壬?,電梯停運了,現(xiàn)在還在修,您得自己走上十二樓。”程濯眼波極淡的眸略略一瞥他,覺得他的表情有點熟悉?!斑@么怕我?我吃人?”那人訕訕笑著,“不是,怕您受累?!碧e奉承的話聽多了沒感覺,程濯進了黑暗的樓道,“人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孟小姐室友去了鎮(zhèn)上酒吧,人還沒回來,外頭打雷,孟小姐估計一個人在房里害怕,就找到十二樓去了。”路過窗口,程濯朝外望了一眼,夜雨滂沱,古鎮(zhèn)的燈火都顯得飄搖單薄。“停電怎么回事兒?”“之前打雷,在修,就快好了?!狈坷锸前档?,暴雨后有股冷潮氣。在玄關(guān)處脫了鞋,電剛停不久,冷氣還足,程濯邊解襯衫邊往臥室去。雪白被子里隆起一團,蒙頭蒙臉。他沒往床邊去,坐沙發(fā)上慢條斯理地喝水,只瞧著被子里的動靜,忽然發(fā)笑:“孟聽枝。”被子邊沿慢慢露出一張小臉,朝聲源看來。她皮膚白,這會五官分辨不清,只覺得那塊忽然亮了。月色霜華一樣的柔軟光蘊。程濯靠著沙發(fā),散漫地解衣,襯衫敞得只剩幾粒扣子。孟聽枝下了床,光腳走過去,不小心磕了茶幾角一下。“啊――”她吃痛驚叫,直接踉蹌到程濯跟前,他伸手扶她,之后就沒再松開手,反而把人往自己懷里拉。孟聽枝順著力坐到他腿上一湊近就聞到了淡淡酒氣和女人的香水味,很嫵媚的玫瑰調(diào)。涼嗖嗖的小腿上,有滾燙的掌心在移動。程濯聲音貼在她耳邊,氣音在晦暗里空空寂寂似的曖昧,“剛剛磕到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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