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典禮在六月初。前一周,??阮美云就重視了起來,拉著孟輝去商場給他挑了一身行頭。孟輝本來說用不著,去年夏天還有一件新短袖,??他一次沒穿。阮美云站在鏡子前,??往脖子上試翡翠和珍珠的項鏈,??拿不準(zhǔn)哪一條更好。聞回身。“就是我去年九十九兩件買回來的打折貨?你穿那個去枝枝學(xué)校?”孟輝毫無防備地應(yīng)著:“是啊,??還是新的?!比蠲涝蒲垡坏桑骸澳闵俳o我丟人,??我還喊了孟宇呢,??到時候大家一起拍照都體體面面的,??你像什么樣子?”一處不對勁,??處處都不對勁。阮美云多看兩眼,不掩嫌棄:“還有啊,你那個頭發(fā)也要理一理,理得精神點,??走走走,去理發(fā)店找人給你設(shè)計設(shè)計?!别埵敲下犞τ行睦頊?zhǔn)備,畢業(yè)當(dāng)天也被阮美云的珠光寶氣嚇到。她那頭復(fù)古卷發(fā),??沒有兩個小時根本打理不出來,穿她最得意的那身旗袍,??配一串個大身圓、顆顆華潤的珍珠,手指上是壓箱底的老坑玻璃種的翡翠,一扯絲質(zhì)披肩,任誰的視線都要從她手指的綠光上晃眼一下。周游爸媽忙著生意,??今天來不了,??也不形單影只,??挽著剛泡到手的安保隊長,??看得目瞪口呆?!爸χ???你爸媽還有你哥,這是來我們學(xué)校演豪門劇嗎?”“這也太有錢了?!敝苡握ι嗤辏抗饴涞矫嫌钌砩?,忽然感嘆道,“你哥真挺帥的,你怎么不早點介紹一下?”施杰比孟聽枝先開口,冷聲問:“早介紹,你想干什么?”周游抿住嘴,發(fā)覺剛剛說錯了話,扶了扶學(xué)士帽,立馬干干笑著把施杰往一邊拽?!皼]什么啊,能有什么啊,就……枝枝她哥懂車啊,我那輛甲殼蟲感覺買虧了,早認(rèn)識不走彎路嘛,走了走了,帶你參觀參觀我們學(xué)校?!泵嫌钍稚媳е慌趸?,走近了打量孟聽枝手里那束包裝精美的白郁金香,眼神曖昧?!斑?,這誰啊,送得比我們還早?”程濯人剛進機場,花是畢業(yè)典禮剛結(jié)束那會兒,孟聽枝出了禮堂,鄧銳送過來的。孟聽枝也接孟宇的花,一手抱一束。先帶他們?nèi)⒂^學(xué)校。今天匯展中心有畢業(yè)展,不止孟聽枝她們一個專業(yè),來往不少中年父母帶著穿學(xué)士服的子女。孟聽枝跟周游約了一個攝影師,蘇大攝影系的,剛畢業(yè)一年,技術(shù)暫時不知道怎么樣,嘴很甜,教阮美云擺姿勢,一通儀態(tài)氣質(zhì)的分析,把阮美云吹得合不攏嘴。中午在學(xué)校附近吃飯,孟宇大方請客,一眼看中湘橋居。周游立刻變了臉色,“啊,不要吧,這是我們學(xué)校這片兒的知名黑店,我跟我那個前男友就是在這兒吃了頓飯就分……手了?!蔽惨舻腿?,周游訕訕轉(zhuǎn)頭看身邊的男人,臉色已經(jīng)黑透了?!澳悴皇钦f你們分手是性格不合,你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周游倒吸一口涼氣,慌忙解釋:“就……消費觀不合,也是性格不合的一種啊,我早就不記得他,真的。”施杰不受她糊弄:“真的?那你上上個月還借他錢?”周游被問得腦袋一空,一臉呆傻,她借錢給前男友的事是怎么泄露出去的?“那個……”
“那個是他女朋友要打胎,我只是心疼他女朋友,想讓他找個好醫(yī)院,女孩幫女孩嘛?!笔┙埽骸啊薄板X必須要還?!敝苡伪WC:“我鐵定要債的,你放心好了!”進店入了座,小情侶還在前面你一句我一句,阮美云收了和善的長輩笑容,扭頭不滿地看身邊的孟聽枝,低聲說:“你看看人家小晨找的對象,男朋友可不得就這么陪著,你看看你那個,多長時間了見不到一個人影。”孟聽枝一聲不吭,又氣到阮美云,她心直口快,立馬抱怨一句?!拔铱茨銈z聚少離多的,早遲得分!”忽然,一桌子都安靜了。孟聽枝手里握著黑色的茶杯,還是湘橋居回味泛苦的大麥茶,她喝得嗓口舌苔都是苦味,怎么咽也咽不下去。桌上幾個人默不作聲,目光都在母女之間來回遞著,也不知道聊到什么,才叫阮美云忽然說了這么一句氣話。隔著屏風(fēng),只有別桌客人聊天笑聲。孟聽枝半晌接了話,“本來就是要分的?!彼暰€平柔,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氣話。周游愣了愣,立馬打哈哈笑起來:“現(xiàn)在年輕人談戀愛就這樣啦,動不動就喜歡把分手掛在嘴上,好餓啊,我們點的菜怎么還不上?我去催一下,這黑店真把我氣死了。”吃完中飯,阮美云和孟輝就走了,孟宇也沒有多待。下午學(xué)校沒有早上那會兒熱鬧,人少了大半,但還是隨處能見到穿學(xué)士服的女生攏攏頭發(fā),在蘇大各個建筑前,拍照留念。因為要分離,因為有感情,因為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一花一木,一樓一路,處處都要拍,這樣即使以后忘記了,翻起照片,也能想起自己存在過的印記。暮色將至,美院的柳湖前人影寥寥。程濯來的很晚,約的攝影師已經(jīng)到時間走了,只有周游的拍立得還能用,她這一整天都活力滿滿,tlu安保隊長都被她東拽西扯的跑累了。她招招手示意孟聽枝和程濯再靠近一點?!斑青辍币宦?,畫面定格。照片里,孟聽枝微微偏頭,在看暮色,也在看程濯?!昂煤每矗∧銈z這顏值真的絕了呀!”周游手上甩了甩,把那張巴掌大的照片遞過來。相紙上還有溫度。半身照,孟聽枝看著照片上的程濯。西褲口袋有點微鼓。他結(jié)束一個長時會議后坐飛機返程,路上忙著看翻譯傳過來的新文件,領(lǐng)口被扯得松斜。出機場上車,他才挪出功夫看一眼衣著,將已經(jīng)皺了的領(lǐng)帶解開,疊好,見孟聽枝之前放進了口袋里?!斑@張照片給你吧?!背体舆^來,有點意外,“你不要么?”孟聽枝抿唇微笑,搖搖頭,“不要了?!闭掌且环N紀(jì)念,能被紀(jì)念的東西,都是會失去的。周游和施杰先離開,孟聽枝跟程濯從美院門口走到匯展中心。昏黃路燈亮起,他們在隱晦樹蔭下行走并
肩,不少路人都回頭頻顧,但沒人會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樣子。“程濯,你真的從來都不騙我,你說畢業(yè)那天你一定會來,就真的來了?!边@話程濯有些聽不懂,答應(yīng)了自然就會來。穿過那段樹影,遇見大二下課的學(xué)生,人流如織里,只有他們在逆行。孟聽枝停下腳步,程濯回身看她,她抿著唇,通透又溫淡地笑,忽而說:“你是不是忘送我畢業(yè)禮物啦?”?大雨忽至,一連下了三天。程濯入夏后食欲欠佳,睡眠也不好,半夜驚醒,他也沒有開燈,夢魘未脫地盯著晦暗空間里所有的陳設(shè)。周遭氣息清冷。記不清孟聽枝有多久沒來枕春公館了,或者她來過,彼此都恰巧地錯過了時間。他們之間像默劇播放,無聲無息到此,自然又不可抵擋。之前的那批“盲盒”她都拆開了,衣帽間已經(jīng)被溫迪挑選的禮物塞滿,由她的審美陳設(shè),不同色調(diào)的包如何擺放都有講究,格外精致舒心。落地窗前,小案上攤開的一堆小東西,讓暗色的衣帽間有了活氣。洗完澡的程濯走上前,撿起長絨毯上一張被風(fēng)吹跑的紙。杏黃底色,手寫的黑色字跡,潦草橫折間可見瘦金體的筆韻。他將紙放回案上,看著桌上一個個被拆卸出來的顏料格,才知道紙上記的是顏料修復(fù)的一些步驟和注意事項。旁邊也試了幾筆深淺不一的色調(diào)。還沒有修完。將東西都放回原位,他回房間睡覺。程濯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夢見過舒晚鏡了。那是一個他少年時代的紀(jì)實夢,花瓶碎地,絲質(zhì)桌布“嘶啦嘶啦”被扯成垃圾,傭人一個個都縮在廚房不敢出來。舒晚鏡像狂躁癥發(fā)作一樣,拿到什么砸什么,從程靖遠(yuǎn)罵到程濯身上。“你以后千萬別結(jié)婚害人,別讓你的老婆在兒子生日當(dāng)天,收到一堆丈夫跟別的女人亂搞的照片!你聽到?jīng)]有!”十四歲的程濯站在那兒,面頰被飛來的叉尖劃出一道紅痕,傭人心驚地偷偷給老宅那邊打電話,被舒晚鏡一聲吼?!澳愀墒裁?!又要說我瘋了?”“我沒有!是程靖遠(yuǎn),他才是瘋子!他為什么要娶我,為什么騙我,為什么都騙我?”她沖上去抓程濯的衣服,眼底通紅地質(zhì)問:“你也騙我是不是!你不是說你爸爸會回來嗎?人呢!我問你人呢!”鬧劇一樣的場景里,只有少年鎮(zhèn)定到漠然,玉石般的音質(zhì)企圖安撫?!半娫挻虿煌ǎ赡堋笔嫱礴R厲聲打斷他,眼前相似的皮相讓她就像緊盯程靖遠(yuǎn)一樣的恨意灼眼,啪的一聲打過去?!澳阌烛_我!”程濯偏著臉,閉著眼睛,低沉的聲音比發(fā)誓還要篤然,“我不會,永遠(yuǎn)不會?!痹俦犻_,他眼睛像冷霧彌漫的湖,啞聲勸道:“你跟他離婚吧?!笔嫱礴R像被戳到痛處一樣,神色巨變地大叫:“不可能!不可能!我絕不成全他!除非我死!”沒有高墻一瞬坍塌的感覺。因為他所在世界里,所有情感好像一直都是坍塌的,甚至從他叔伯老婆們的口中得知趙姝――一個在程靖遠(yuǎn)沒結(jié)婚前就跟他的女藝人。他起初都很冷眼漠然。趙姝十七八就在港城以模特身份出道,后來轉(zhuǎn)去拍電影,從初戀小白花到拼命三娘、颯氣女霸總、再到如今一派息影多年歲月靜好的影后。
出道二十年,從不缺人設(shè),早期黑歷史也有,跟了程靖遠(yuǎn)后就沒什么人去翻了。那陣子,舒晚鏡在程家鬧得很難看。逢節(jié)聚在老宅,舒晚鏡怕見程家的人,怕聽那些溫聲細(xì)語掀她傷口的假意安慰,每次都缺席。幾個伯母嬸嬸湊在小廳喝下午茶,提起舒晚鏡便嘆氣皺眉,說這種事有什么可鬧的,是不是這些搞藝術(shù)的女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也太不體面。好像她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即使跟丈夫兩三年不同房,公共場合也能挽手臂演夫妻情深,這才是正宮太太該拿捏的體面。再后來,她們不說舒晚鏡不體面了。說辭更隱晦秘辛,只悄悄點一點太陽穴,壓低聲道:“肯定是這兒受刺激了。”幾次三番,就連程濯也被接到了老爺子這邊來住,搬行李那天,陰灰早晨,門口停著兩輛保姆車。舒晚鏡不許老宅的人進來,不分好歹地當(dāng)惡人,對程家所有人都厲相向。程濯自己提著箱子從二樓下來。舒晚鏡拔了酒塞,半瓶彌爾頓達(dá)芙在她手里晃,程濯欲又止,她看都沒看他一眼,從他身邊過去。等程濯走到門口,她忽然踢翻松節(jié)油,鋪開的畫布上濁色翻駁,穿堂風(fēng)凜凜似一道利劍掀過,味道極刺鼻。少年屏息稍頓,門口的兩個老宅傭人急忙迎上來,像拉他出苦海般的請他趕緊上車,又絮絮念叨起,這些天老爺子多么擔(dān)心他。過了幾天,程濯放學(xué)后接到電話。電話里的舒晚鏡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期期艾艾,低泣著問:“小濯,媽媽真的有那么討人厭嗎?”他到底還有多少耐心?又是多少次重蹈覆轍,他爺爺發(fā)火再也不許他回去了?任何一個人,從這世上突然消失,都足夠震驚周圍的人,何況舒晚鏡的死毫無預(yù)兆。在叔伯的老婆們猜測她可能撐不下去的時候,她滿身是刺的抗?fàn)?。扇趙姝耳光,下程靖遠(yuǎn)的臉,再招人嫌、再不顧體面的事她也做得出來,程家把新聞壓得死死的。好不容易風(fēng)平浪靜,連叔伯的老婆們都開始假意欣慰,恐怕這位藝術(shù)家真學(xué)會怎么當(dāng)程太太了。她不當(dāng)了。遺書里能看出那一刻的舒晚鏡有多清醒。她說:“也許花點時間,我就會走出這段失敗的婚姻,會原諒所有謊,畢竟人生那么長,可人生真的太長太長了,十年二十年,我怕有一天連我都會忘記這種痛苦,而給我痛苦的人都終將被原諒,我不想原諒?!毕⑼ㄖ绞婕夷沁吺巧钜?,舒晚鏡的哥哥驚滯片刻,帶著睡意的聲音低低煩躁,“怎么偏偏是這個時候!”那是什么時候?由程舒兩家主導(dǎo)的環(huán)能地產(chǎn)即將上市,多少人盯著看著,這種時候半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有不可預(yù)料的巨大變動,何況是上市
公司的老總忽然喪妻,死因還是自殺。多體面的豪門世家,絕對的利益面前,連喪期都要瞞,都要改。無比驚愕的少年,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環(huán)。他沉默到像病了一樣,能做的大概只有在葬禮上把一束帶刺的白玫瑰,悶不啃聲地掄在沉痛悼念亡妹的男人臉上。咬著牙,聲音似檐下冷雨往外泄?!澳阕詈蒙僬f話!”他的失控迅速被解讀為喪母過激,相安無事地傳遞出去,掀不出一點點波瀾。過了會,賓客稍清。程靖遠(yuǎn)叫人把一身黑衣的少年喊出去,在程靖遠(yuǎn)眼里,他的兒子骨子里流著程家的血,早熟聰慧,最懂體面世故。他不掩失望地說:“你對你媽可真冷漠,那是你舅舅!你媽剛?cè)ナ滥憔瓦@樣不給他面子,你叫你外公那邊怎么想?”那是舅舅么?
程濯只是冰冷地笑了下。舒晚鏡離世兩年后,程濯高中有回參加十四中組織的戶外秋游,受了傷,不知道家里哪個女人起的頭,說舒晚鏡住過的地方不吉利,程濯不能老回去,無緣無故受傷,多少是被什么臟東西纏上了。病愈后,那棟別墅就被封了起來。連程濯也不能進。他開始學(xué)著抽煙,混在一群青春期叛逆男生里,大家吞云吐霧,撩妹泡妞,笑著問候彼此祖宗。他身處其中,不知道哪一次發(fā)呆被燃盡的煙頭燙到了手指,無聲地捻滅,抬頭看好朋友放肆狂笑。他漠然看著周遭飛速變幻近乎扭曲的世界。怎么就是上不了癮呢?剛?cè)ッ绹菚海闪瞬簧僮愿蕢櫬涞氖?,游走在異國的灰色地帶,只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清醒完整,他已經(jīng)病了這么久了,身體里應(yīng)該腐爛一部分才對。美國中西部春夏多發(fā)龍卷風(fēng),六月份,他自駕去堪薩斯州參加朋友生日,雷雨云累計后的龍卷風(fēng)遮天蔽日,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場景在他的擋風(fēng)玻璃里像災(zāi)難片一樣真實上演。他拿出手機,信號已經(jīng)弱到快消失。車?yán)锓藕谌藫u滾的電臺自動切至氣象頻道,女主播緊急地通知堪薩斯州正面臨的危險情況。他關(guān)了電臺,看著前方,把油門踩到最大。兩天后,他掀開啤酒拉環(huán),瞥了眼客廳巨幅電視里的重播新聞。那場龍卷風(fēng)導(dǎo)致15人死亡。落地窗外在下雨,瘋狂失序,高大的闊葉綠植被打得搖搖擺擺,一次次撞在玻璃上。碳酸雪泡爭先恐后從鋁質(zhì)罐口里往外涌,任由冰氣沁進掌紋骨骼里。忽而,他想起自己離開蘇城,好像也是六月,南方六月也多雨,蘇城多溫和,他印象里都很少打雷。高中無數(shù)次被雨困在屋檐下。明明打個電話,司機就會送傘來接,可他就喜歡像被困住似的,在雨簾里走神浪費時間。徐格從他身后搭住他的肩,示意他往旁邊的書屋里看?!斑@些女生好笨,她們不應(yīng)該擠在一塊陪你躲雨,應(yīng)該把藏在書包里的那把傘英勇地拿出來,然后說要不要撐傘一起走?唉,笨吶?!毙旄裥ξ財D眉弄眼。雨聲淅瀝,書屋清脆的風(fēng)鈴響起,敲撞出潮濕的叮咚聲,一個瘦白的女生背著書包剛走出來,就被同學(xué)驚喜地喊住?!懊下犞?!你有傘???你送我一截路吧,好嗎?”女生握著手里的傘,猶豫了一會兒,溫聲說好啊。兩個小姑娘并頭擠在不堪風(fēng)雨的折疊傘下,啪地一下踏進臺階下的小小水洼。程濯抬頭,天色漸黑,雨也沒停。等他想從這種頹廢放縱的留學(xué)生活里走出來的時候,不僅有了煙癮,還有幾分嗜酒,站在陽光底下,倦睫輕抬,不知道腐爛了的是哪一塊。?直到天際微亮,程濯再也沒睡去,腦子放空,雜亂的思緒無數(shù)。洗漱完,他邊下樓,邊打電話?!鞍盐以谔K城靠近藝術(shù)區(qū)的房產(chǎn)都整理出來,你這兩天去看看車,往好的看,有現(xiàn)貨最好,價格無所謂,挑一輛適合女孩子開的?!编囦J在那頭應(yīng)著。走到門口,程濯看見朦朦天光。
濃霧似雨,忽的想起什么人,那張輪廓柔凜的臉,幾分緘默,幾分清艷。鄧銳正想問車是買給誰的,他好去挑車型和配色,只聽見程濯倏忽放輕的聲音?!爸灰咨!编囦J再一想,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了。?藝術(shù)公社開展前,程濯見了程靖遠(yuǎn)。在舒晚鏡的墓前。遵從她的遺書,墓碑上干干凈凈,沒有她自認(rèn)為面目可憎的照片,也不是誰的妻子。只是她自己。父子各自撐傘,各自捧一束熱烈恣意的劍蘭??,沉默不語地站立,都是孤高不可摧折的疏冷模樣。雨水在大理石臺上噼里啪啦濺著響?!澳阕鍪拢騺砹钊松鷧挾蛔灾!背叹高h(yuǎn)后到,一年都見不了幾面的父子在這種地方不期而遇,他穿嚴(yán)整的西裝三件套,像個品味極好的紳士,先將花放下,直起身說:“等你到了我的位置上來,你會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薄吧聿挥杉??”程濯冷笑:“我一直好奇,這幾年你怎么好意思抱著她喜歡的花來看她,原來是這四個字讓你問心無愧。”“我后悔了?!背体p輕地說。程靖遠(yuǎn)唇角抿著克制的弧,面具戴久了就會刻在臉上,仿佛凡俗的情緒,都不會再影響到他?!拔液蠡诟呷悄暌粴庵屡獩]了趙姝的孩子,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或許你會娶她,或許這個時候,你就不會對我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們一家人,夫妻和睦,子承父業(yè)?!背体θ葜S刺冰冷:“多好?!背叹高h(yuǎn)深沉的眸色轉(zhuǎn)去看他,厚重聲音里不乏警告,“程濯!”他凝看著墓碑,忽然冒起的火氣像是要將那張面具崩碎,“這是你媽墓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程濯目光無所謂地迎上去,那股子毫不在意的冷淡將程靖遠(yuǎn)的慍怒襯得有幾分莫名?!皠e說是她的墓前,就算她現(xiàn)在活著站在這里,聽到這些話又怎樣?她早就不在意了,你如今愧疚在意,不覺得多此一舉?”說完,程濯彎下腰,把手里的花放在潮濕的臺子上,沒任何情緒地轉(zhuǎn)身,撐一把黑傘,消失在雨霧朦朧的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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