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裕庭完成最后的拍攝,??一行人去榆錢門大街的紅泥館吃飯,路過二樓的窗戶,孟聽枝朝外看。紅泥館院子里植了一株合歡。漸變的粉色絨朵郁郁蓬蓬,??正值花期。走在前面的許明澤回頭,??恰好有一朵飄進來撞在她臉上,??他彎身及時,??伸出手將未落地的合歡花接住,??再一抬頭,??就與孟聽枝清柔的視線相碰。愣怔感稍縱即逝。他直起身,??扶眼鏡一下笑問:“在看什么呢?”孟聽枝望著那株合歡,??搖了搖頭說:“沒什么,以前好像種的是臘梅?!睒翘菹侣愤^的中年老板忽的爽笑:“是是是,以前是種的臘梅,花期太短,??后來修院子就換掉了,美女好記性吶,看來是我們家的老主顧了!”老主顧倒也算不上,??只是前年凜冬日子,在這院里折過一枝梅,??放在什么人的耳邊,霞明玉映,東風第一枝的清絕孤艷。孟聽枝沒接話。倒是妝造姐姐接上梗,笑著說:“那可不是,??老板,??咱們老主顧可要折上折哦?!崩习逅瑲獯饝???還說待會兒送自釀的葡萄酒給他們嘗嘗,??一行人踏著木樓梯,??噔噔上了二樓包廂。今天沒開車,孟聽枝也喝了一點。這一年里,她酒量見長,平日自己也喜歡淘點小眾的酒喝,有十幾塊的米酒,也有幾千的滴金。畫室墻上有一排花里胡哨的酒瓶子,都是她陸陸續(xù)續(xù)攢下來的戰(zhàn)利品。散場時,男老板送了兩小瓶便攜裝,三百毫升的仿古酒盅,灰白底靛藍花,瓷瓶倒有幾分精致,給了孟聽枝和妝造姐姐。許明澤約了代駕,好意問孟聽枝要不要回家,順路送她,她笑著搖頭拒絕了?!跋朐诟浇涔?。”代駕已經(jīng)來了,許明澤沒法兒再說作陪的話,只好跟孟聽枝說回去注意安全,就上車走了。很快酒足飯飽談天說地的一群人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只有孟聽枝一個人站在路口,她哪是想逛,只是想一個人把剛剛刷到的微博看完。喬落從音樂作品到穿搭風格一直是熱搜常客,但徐格是今年才跟著喬落上熱搜的,連帶著他的酒吧也刷了熱度新高。男粉自殺事件一時間成了全網(wǎng)熱點,鬧得不可開交。孟聽枝年前有次去市天文館拿資料,遇過喬落一次,對方墨鏡口罩帶得嚴實,先認出她來?!爸χ?!”喬落來天文館等開會的紀枕星,等到無聊看見孟聽枝,兩人一起買完咖啡,紀枕星才從大廳跟著兩位老教授走出來。太倉促,沒有孟聽枝擔心的敘舊部分。喬落挽上紀枕星,兩人就揮揮手告別。倒是喬落知道她在陳教授的工作室上班,后來給她寄了兩張演唱會的票,票最后到了周游手上,五月份的時候,周游帶著施杰一起去看。孟聽枝沒去,當天在朋友圈刷到周游十幾條直播似的短視頻,每一條點開都是歌迷撕心裂肺的“喬落我愛你?!敝苡我埠埃┙茉谂赃吿嵝阉⒁馍ぷ?。忽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拉回孟聽枝零碎的思緒,眼前依舊熙熙攘攘。阮美云打電話給她問她今天什么時候回來。孟聽枝看著眼前這條網(wǎng)紅街的車流人海,“一會兒,一會兒就回去了?!比蠲涝普f:“那你回來先從臻南路那兒過一趟吧,七戶那家今年的租金一直沒交,他們一家明天要帶小孩子去申城看病,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剛剛說不租了,要
清算,你過去順路買點牛奶營養(yǎng)品什么的給那個小孩子?!薄芭?,知道了?!蹦羌抑挥心腥撕托『⒃?,東西都收起寄走,店里空空的,門口堆了最后一點貨,用蛇皮袋打包好,寫了地址,等快遞上門收。孟聽枝過去一趟,收了錢。好大一疊現(xiàn)金,她就近找了一個atm機存到阮美云的卡里。晚上這片街上亂,男人不放心她一個人,還帶著他的兒子陪孟聽枝去存錢,一路上很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是大字不識的粗人,他會識字、會存錢、會轉(zhuǎn)賬的老婆先去申城那邊租房子了,本來租金就一直拖欠,還要叫房東兩頭折騰。孟聽枝這趟過來還買了那么多東西。孟聽枝沖他笑笑說:“沒事?!彼膬鹤邮巧闲W的年紀,但因為眼睛有問題,一直沒上學?!笆茄劢?膜移植嗎?”男人點頭,掩不住兒子即將見到光明的激動說:“是,從他三歲,我們就在等?!泵下犞?cè)身,從隨身包里翻出一本小冊子,蹲在小男生身前,輕輕抓著他的手,把冊子放在他掌心里。他觸覺格外敏感,一臉純真,立馬用手指仔細摸索著問:“這是什么啊姐姐?”孟聽枝將冊子翻開,拿著他的手,輕輕放在銅版紙的頁面上?!笆俏易约鹤龅纳ㄅ叮€抄了詩,等你做完手術(shù)就可以看見啦?!蹦腥肆晳T了自己先看,再用匱乏的形容講給兒子聽,他彎下腰,看了后輕推推兒子說:“特別好看,還有圖,寫了好多字,然然,還不快謝謝姐姐,姐姐給你買了那么多吃的,還送畫冊給你?!毙∧猩o抱著冊子,露出極向往的神情,很珍惜地說:“謝謝姐姐,我想很快就看到!”孟聽枝摸摸他的頭發(fā),“一定會的?!睆恼槟下坊貋?,孟聽枝沒直接回家。路過長街,看見秀山亭后的熱鬧,黑暗夜空懸著幾盞孔明燈,從譚馥橋的舊籃球場方向飄出,如濃稠墨布上的溫暖火焰。走到三生有信門前,她略一停步,門口的畫報已經(jīng)換了。馬利油彩換成了榭得堂水粉。手機鈴聲和十四中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的放學鈴聲幾乎同時響起。孟聽枝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陌生號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一看到陌生來電就會驀的激動一下,但都短暫,她清楚地記得那人電話的尾數(shù)。路邊的玉蘭盛放到極致,香氣稠馥,她站在樹下接通了電話?!拔??”幾秒空白后,她下意識看屏幕,懷疑是不是打錯了?正要掛斷,聽筒里倏然傳來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孟聽枝?!蹦锹曇魡〉脦缀踝冋{(diào),短短三個字,叫她蹙起的眉心滯了下,指關(guān)節(jié)生銹一般懸停在紅色的掛斷鍵上方。早已散場的劇院里,上一幕戲的演員猝不及防被再度推至燈光下,該如何致辭開場?這又是什么戲呢?孟聽枝不知道。她克制地一再屏息,如溺水之人不敢輕易開口,她非常清楚,稍有異動,她就有可能會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嗆死??桃獾某聊?,襯得前方十四中放學動靜格外熱鬧,那道啞得近乎變調(diào)的男聲在她耳邊,再度開口。“孟聽枝,你在我卷子上寫的是什么?我們之間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情緒灼燒,成了水壺底那層年深月久的垢。孟聽枝聽到他難受到不行的聲音,在她沉默后,不肯
罷休地在夏夜黏灼的電流音里響起?!懊下犞?,我是失主。”水壓超過閾值那瞬,她不得不松開唇瓣呼出一口氣,隨之失重的,還有眼眶里早已經(jīng)蓄滿的眼淚。她轉(zhuǎn)首,一雙淚眼,婆娑而斑斕,遙望燈火煌煌的秀山亭,光暈大大小小的模糊圈疊。一再忍住的哽塞,這才倔強地出了聲?!澳悴皇恰!彼虼?,壓住顫,喊他的名字,“程濯,你高三出國那年,我給你寫過一封信,只是……”她喘著氣,說不下去地哽住?!澳阒牢覀兊谝淮我娒嬖谀膬簡幔俊边@話一出口,就仿佛將不見天日的漫長暗戀曝露開來。何止第一次呢,是無數(shù)次,她無數(shù)次路過他的世界,他一次都不會記得了。那么老舊的少女心思,除了她自己,不會有誰會在意。她在那頭輕輕的抽泣聲,壓抑得幾不可聞,可偏偏那點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頻,叫程濯心臟疼得像被人一把攥住并不斷施加壓力。“你還會告訴我嗎?”那頭,孟聽枝沒有回答。幾秒后,電話突兀地掛斷了。程濯看著返回主頁面的手機,陷入了更大的迷惘,潮水四面八方地溫柔包圍,他是與外界半點聯(lián)系也無的孤島。他保持垂頸無的動作。喬落也跟著拘束,自己的手機還在程濯手上,但她不敢輕舉妄動地拿回,剛剛這通電話她已經(jīng)聽出苗頭。推那碗醒酒湯,發(fā)出一點動靜,好叫程濯回神。她清清嗓子,故作自然地問:“咳,你打電話給孟聽枝???”程濯抬起頭,沒出聲,酒意混雜里眸子那點僅剩的清明依然有威壓,叫她少說廢話。喬落又問別的,“你們見過面了?”“沒有?!闭f完,他又想起先前兩次單方面的遇見,換了迷茫的聲調(diào):“有吧,她沒有見到我?!眴搪浒攵欢?,“沒有”和“有吧”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八幌胍娔懔耍俊狈瘩g的話就在嘴邊,想到剛剛她突然掛斷的電話,忽然他頭疼得要命,有生理的,也有心理的?!盎蛟S。”喬落沒見過程濯這樣情緒外顯的落寞樣子,一時也有點不是滋味的安靜,很多往常不會跟他提及的話,這時也有了傾吐欲。“其實吧,你真的不太行?!背体ь^?!澳氵@人太適可而止,哪個女孩子想跟人談適可而止的戀愛,哪怕再喜歡我都受不了,我希望那個人發(fā)瘋、失控地愛我,愛到?jīng)]了我就會死,而不是半點風吹草動,就把我放逐到安全的位置上去?!薄熬拖窠裢?,你干嘛打電話,你直接去找她啊,哪怕她說了拒絕的話,也好看看她是不是口是心非啊?!甭劼?,程濯眸色微動:“現(xiàn)在?”“呃……”喬落打量著他,收回目光:“倒也不那么適合,而且你要想想見了面,你要跟她說什么呢?”“她說她給我寫過一封信?!眴搪湟汇担骸笆裁磿r候?”“我高三出國。”“?。磕敲催h,”說完喬落就反應過來,“她不會喜歡你很多年了吧?”程濯沒回答?!拔乙厝?。”“去哪兒?你現(xiàn)在這樣可以嗎?”喬落擔心地看著他。程濯已經(jīng)起身,拿起茶幾上那支手機,徑直朝門口走去:“回老宅。”喬落亦步亦趨跟著他,又頻頻回頭不放心昏睡的徐格?!安皇前赡阋厝シ??高三得七八年了吧,怎么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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