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孟聽枝說的話,??阮美云細(xì)細(xì)盯她一番后,收斂了目光。相信是相信的。她還有記憶,上回在孟聽枝學(xué)校受了氣回來,??她一個沒忍住打電話給孟宇,??說不就是什么柯尼塞格,??咱家也買,??最后被孟宇幾千萬的報價驚住的沖擊還沒有消失。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消失。孟聽枝之前那段感情她沒多問。分也就分了,??阮美云心直口快,??脾氣暴躁,??唯獨那回格外沉默,如同默認(rèn)了女兒和那樣的人之間不能長久,再多問一句你們?yōu)槭裁捶郑粌H多余,??還像傷口撒鹽。孟聽枝是真的喜歡那人,阮美云知道,那陣子的傷心失意都是肉眼可見的,??之后倒騰起梧桐里畫室的裝修,她才漸漸開朗起來。阮美云:“還是之前那個?”孟聽枝:“嗯。”阮美云沉下一口氣,??抿抿嘴,忽然就不知道從何講起,放下手里的電蚊拍,又將茶幾上的零碎物件稍作整理。孟聽枝知道她還有話要說,??沒上樓,??就這么一直克制呼吸地等著后文。茶幾上整齊到再無收拾的余地,??阮美云抬起頭,??極少見地語重心長:“你現(xiàn)在還小,??再談兩年戀愛也不是不行,只是枝枝啊,你也不會一直都是小姑娘,你總要結(jié)婚的呀?!泵下犞σ矝]預(yù)料到阮美云的反應(yīng)會這么柔,沒有大嗓門,沒有冷嘲熱諷,只是輕輕地提醒一句。那一瞬,她眼眶就有點酸了。“我知道的?!?
孟聽枝低低悶悶地應(yīng)。阮美云問:“他那樣的家世,是不圖我們家什么,那你呢,你圖他什么?”一個從她十六歲起就存在于她心底的人,經(jīng)年累月,印記深刻,忽然被問及,她竟然一時啞口無。阮美云沒為難她,門口有動靜,她起身迎買菜回來的孟輝,話題自動翻篇,屋子里又被嘮叨日常的聲音填滿。飯后,她回樓上自己的房間,翻出許多高中時期的東西,忽然想起一張程濯的試卷,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那是第二十七次發(fā)校報,路過高三七班門口,最后一節(jié)課,高三七班課表上是體育課,臨近高考,已經(jīng)默認(rèn)改成自主復(fù)習(xí)。班里人很少,甚至很多人都提前走了。還是程濯班上那個羊毛卷雙馬尾的文藝委員,不過那會兒已經(jīng)成徐格前女友,兩人就站在七班門口。雙馬尾矮徐格一個頭,抬頭問他:“我聽人說你現(xiàn)在的女朋友有點像我?徐格,何必呢,你要是想回頭,我可以給你機會,你真的要找一個我的替身?”男俊女美,是偶像劇畫面。當(dāng)前臺詞也跟上了狗血程度。徐格一副缺覺的紈绔相,黑色的斜挎包帶子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玩偶,學(xué)校門口娃娃機特供的款式,被堵在這兒很不耐煩,又壓著不耐煩說:“真絕了,之前就踏馬跟你說瑪麗蘇小說少看,什么替身?哪個傻批跟你說的?”雙馬尾只當(dāng)他死不承認(rèn),鐵證如山地倔強道:“大家都說她像我!”徐格拽拽書包帶子,無語道:“一群傻批?!彪p馬尾煽情地高喊一聲:“徐格!承認(rèn)你忘不掉我有那么難嗎?”徐格嘆氣,費勁地解釋著:“我真沒有,真的,我打小頸椎不好,你
叫我回頭就是要我命,千萬別往深想,咱就好聚好散得了。”雙馬尾尷尬又難過:“我不信!”徐格給她整煩了,手掌搭在脖子后面,捏了兩下,看見杵在走廊的孟聽枝,眼睛一亮,就跟看見救星一樣,忙跟雙馬尾說:“你趕緊發(fā)一下報紙吧,你們班校報來了。”雙馬尾說:“你這么回避有意思嗎?”說完把徐格往旁邊一拉,讓出一點進(jìn)班的位置,對規(guī)規(guī)矩矩穿著夏季校服的孟聽枝說:“學(xué)妹,我們班沒什么人,你幫我發(fā)一下,謝謝啊――徐格,我們說清楚!”“分手那會兒不是說清楚了,咱倆挺開心啊?!薄澳菫槭裁茨悻F(xiàn)在的女朋友那么像我?”“好姐姐,我真就一臉盲,放過我吧,我約了人開黑呢?!薄下犞]再多聽,抱著一大疊報紙走進(jìn)高三七班。夏日傍晚,粉橘暮光從一側(cè)窗戶斜鋪進(jìn)來,黑板上的粉筆板書還沒有擦掉,一旁留著高考倒計時。頭頂?shù)牡跎仍趧樱」蔁犸L(fēng)呼呼啦啦吹送著,各個桌上課本高高堆起,攤開的試卷講義也在嘩嘩翻動。旁人的青春還在旁邊鮮活地拉扯吵鬧。她一路將校報發(fā)到最后一排的靠窗處,那張桌子尤其干凈,桌屜和桌面一本書都沒有。只有今天才發(fā)下二模試卷,孤孤單單攤在桌子上,頁角隨風(fēng)輕顫。高三七班,程濯,149分。那邊已經(jīng)吵完,雙馬尾一氣之下猛推徐格一把跑走了,徐格踉蹌進(jìn)班里。孟聽枝攥著厚重的校報邊角,看著那張二模卷子,鼓起勇氣出聲:“請問――”“嗯?”“請問,他是生病請假了嗎?”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敢付之于口,印刷墨跡陷入指紋的手指,落在他的課桌上,像觸碰他本人一樣小心翼翼。徐格只看過來一眼,還是沒心沒肺的聲音:“你說程濯?出國了,下周一升旗學(xué)校估計就會說?!甭劼?,顱內(nèi)一片茫霧。“出國?那他還會回來嗎?他的試卷還在這兒。”“這誰知道呢?那試卷啊,不要了吧估計?!闭f完這句話,徐格就接起電話出了班。晚霞依舊。周遭那么靜,走廊上偶有一閃而過女生們的笑聲動靜,也那么空,那么遠(yuǎn)。孟聽枝指尖輕顫,拿起那張二模試卷,細(xì)細(xì)看著,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也看不懂這些題。但依然迫使自己一行一行看他的字跡,像尋求他最后存在的印記。翻到背面,她看到最后那道唯獨空缺了答案的數(shù)學(xué)題,眼眶里久積的淚意,終于凝結(jié)墜落。她也終于懂了。是空。她的五臟六腑都完好無損地待在原位,世界也沒有驟然坍塌,只是空,一種急雨之后,夏天驟然過去的措不及防的空。夏露未收,隆冬雪至。她明明有好多話想說,但無人可說,無話可講,只是難過到無以復(fù)加,沉默地將自己落在他卷子上的濕意輕輕抹去――那是她單方面留下的印記。她將他不要的卷子折起來,藏進(jìn)書里,紅著眼睛,發(fā)完一整棟高三樓的校報。晚霞已經(jīng)衰竭成不甚明亮的樣子,將暮的夏天不再迸發(fā)熱度,合上最后一扇門,孟聽枝走出學(xué)校。
暗戀是什么呢?是跋山涉水來和你說再見,是大段大段沒有臺詞的廢片,是連個能說出口的身份都沒有,卻要在罅隙里用盡全力地仰頭銘記,與你的千山萬水毫無瓜葛地告別。晚上回家。孟聽枝在桐花巷二樓的臺燈下,重新攤開那張二模試卷,燈光過亮,她眨了眨,眼睛又濕了。她努力安慰自己,每個人的青春都會結(jié)束,她不過是結(jié)束得早一點罷了。手背上忽然砸落一點溫?zé)?。孟聽枝按了一下眼睛,回過了神,合上手里隨意翻開的書,擱置在一旁,捉回游走的思緒,重新想起阮美云的話。圖他什么呢?程濯出國后,她曾在三生有信給他寫過一封信,地址是她從學(xué)校的舊檔案里翻出來的,快速記在手心里,跑出教務(wù)樓。在一場雨里開始落筆。在高考那天石沉大海地寄出去。一旁的手機忽然響起,顯示是程濯,孟聽枝吸了一記鼻子接起。程濯今晚在申城應(yīng)酬,是個雅靜會所,局散得早,附近有展,往常他從車窗里略過一眼不會在意。今天興由心起,叫司機停了車。他對藝術(shù)沒有什么熱烈追求,或許受舒晚鏡影響,有幾分審美,他記得孟聽枝很喜歡島川集,展方的畫報很懂噱頭地憑這三個大字把他引了進(jìn)來。車子在門口停下,展廳很有眼力見的主管拾階來迎,比司機更先一步替程濯開門。程濯也沒虧待這份鄭重。主講人要為他詳盡闡述這一期的主題,他適可而止地點停,聲音在空曠展廳里透出一股極悅耳的清冷質(zhì)感?!拔遗笥迅抑v過?!睂Ψ搅ⅠR不動聲色把彩虹屁重點放到了“女朋友”身上,程濯寡,但全過程都聽得很舒服,神情也柔和。離開前,訂下了一整個系列的木雕畫。孟聽枝聽了之后,起身走到窗邊。“你以前也是這樣給你媽媽買畫嗎?”程濯頓了頓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聯(lián)系,如實道:“我很少自己去?!泵下犞χ?,正睿是一個結(jié)構(gòu)完整的藝術(shù)投資機構(gòu),這些事有人專門負(fù)責(zé)。程濯補充道:“以后頻率會更高,今天去看展,忽然只能想起來你喜歡矢藤源齋,你還有什么別的喜好都可以跟我講,我會記著?!泵下犞o聲彎了彎唇角,將窗戶推開,依窗抬首,霜宵夜里,盈光當(dāng)頭,再想起白天她媽說的話,那種空茫感里倏然充實溫暖起來。他像是黑夜里推窗就能見的月亮。不想圖他什么。她只想,她的月亮永遠(yuǎn)不會墜落。孟聽枝心境輕盈,忽然說:“你記錯了,我不喜歡矢藤源齋?!背体淮_定的“嗯”了一聲。低沉的鼻音,叫人直接能腦補他微斂眉心的樣子。孟聽枝說:“喜歡你,喜歡程濯?!薄霸谑篱g所有美好的事物里,你拔得頭籌,無可比擬,最最心動,最最喜歡?!彪娫捓镞t遲無音。孟聽枝反應(yīng)過來,察覺自己剛剛有點肉麻過頭,那一點窘迫在難為情里逐漸放大,她有點懊悔地咬住下唇。半晌,耳邊有聲音了。柔啞至極?!跋肓税胩觳恢勒f什么。孟聽枝,我心跳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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