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園回來后,??程濯接了電話,去老宅吃飯,飯桌上老爺子提及他們父子,??破天荒地講到了舒晚鏡。話落那刻,??給程濯盛飯的老保姆,??遞上碗,??暗暗覷了一眼程濯的神情,??并無任何變化,??只是靜默地聽著。多少年,??這一大家子人都拿舒晚鏡三個字當忌諱,??其實都心知肚明,細究起來是程家理虧,不提,便就是無錯。甚至在舒晚鏡離世后,??程濯想回那棟別墅也不許,要叫那三個字徹底抹去。此時,老爺子忽然嘆一句:“你媽媽當年也不容易,??感情的事強求不來,總歸是對不住她?!彼闹艿膫蛉松裆枷乱庾R變了變。程濯筷尖停了一下,??下意識想說一句“都過去了”,但他忍住,這種時間一過就不再分對錯潦草翻篇的話,太世故冰冷,??也太不負責任。他不想說?!澳昙o大了還是少感慨吧?!卑肷魏???程濯說起別的:“我那烏龜兩只交給您,??您給養(yǎng)成十六只了,??動物世界也沒這么繁衍的吧?!崩蠣斪右宦???給他逗笑了,“那都是別人送的,養(yǎng)在一塊熱鬧。”老保姆端著最后一道湯來,在旁笑著應和道:“可不是熱鬧,上回小格過來看見了還說這也太多了,還說要領老爺子去夾蘿巷口支個攤兒賣烏龜呢?!崩蠣斪油诵葸@么多年,已經很少出席社交場合,公司的事他不過問,但實際權柄還在手里。一大家子明面上的和和睦睦都靠這個撐著。雖然對外已經稱抱恙多年,但下午四點后不見外客的規(guī)矩都攔不住推拒不得的人情往來將老宅的門檻踏破。但凡叫人曉得老爺子新增了半點喜好,從來都是不缺殷勤逢迎的。人老了就少了銳意,看淡是非就少了那些與人周旋的耐心,事情都是應付著做,唯獨那些機靈小輩來看望他,插科打諢說賴皮話,他嘴里罵著,心里都是開心的。程濯說:“那不正好,掛您的金字招牌,徐格負責來往吆喝,不愁賣。”老爺子說:“你呢,你倒是也做點事。”程濯想了想說:“我把我那只玉樹臨風接走,非賣品?!睔夥杖谇?,一頓飯才算圓滿吃完。之后程濯的大伯回來,跟老爺子在書房聊了半個小時,程濯在茶廳喝茶,等老爺子再過來,手里拿著一把鑰匙。程濯很眼熟。高二開學,十四中組織秋游爬山,他意外受傷,又連著發(fā)了兩天的燒。他從沒病得這樣來勢洶洶,家里幾個女人一扯閑嘴,這把鑰匙就被沒收了,不許他再回舒晚鏡住過的地方。小物件磕在桌面上,輕聲咚響。老爺子蒼老的手指按在鑰匙上,緩緩推到程濯眼前?!昂髞砦乙蚕?,要是那時候不那么強硬,你高三那會兒興許也不會和你爸鬧成那樣,你做事總不愛跟人商量,何必呢,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平白臟了自己的手?!背体罩氰€匙,沒說話。他本該因為一個老物件記憶翻涌的,但是沒有,他很平靜地在腦?;仡櫍踔料氩黄饋砗芏嗉毠?jié)。他好像一整個高中的記憶,都是混沌虛浮的。從老宅出來,車子徑直往梧桐里開,堵在晚間車流里時,他又瞥了一眼扶手箱上的鑰匙。下了高架,鬼使神差地掉頭轉彎,將車開到鉑悅天城來。這是舒晚鏡和程靖遠的婚房,程靖遠極少回來,程濯小時候待在這兒的時間還不如在老宅多,他和舒晚鏡之間也少有溫情。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母親就是一個冰冷脆弱,渾身是刺的女人。這邊的傭人是老宅那邊支過來的,半點不對勁就往老宅打電話,他模糊的記憶里,有無數(shù)個舒晚鏡和程靖遠大吵的場景,都是極深的夜。燈火那么亮,一抬頭,天黑得像兜頭壓下來的濃墨,避無可避。他面無表情地被老保姆和管家接走,他沒有害怕,只是很木然地隨這些人挪動,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安穩(wěn)下來。程靖遠也會走,他幾乎不在這里留宿。那是舒晚鏡一個人的地方。但從小到大,但凡需要填寫家庭住址,他看著家庭兩個字,最后都會寫鉑悅天城的地址,總想著舒晚鏡說過,她只有他了,如果他也不認這個家
,那她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再清煙冷火,他也始終當這里是自己的家。明明已經很久沒來了,但有種骨骼里的記憶,叫他輕車熟路。車子停在門口的停車位上,他解了安全帶,沒下車,隔窗看著二樓自己的房間,從落鎖開始這房子的水電就停了。那扇窗不會再亮。他下車走到門廳下,入戶鋪的是整塊的石板路,石縫里的雜草已經擠滿縫隙,門口立的綠色信箱,風吹日曬敗了色,駁了漆,連投信口都上了一層黃褐色的銹。旁邊掛的是四位的密碼鎖。鎖芯應該也銹了,他轉動舒晚鏡的生日有幾分卡頓,第四位數(shù),直接卡死,怎么撥也撥不動。他打算放棄。好多年了,一個舊信箱里也不會有什么??善@個時候,蓄力的轉鎖似邁過一個艱難關隘,咯噔一聲,夜色里,指引一般的轉到了初始的位置。鎖環(huán)猛然彈開。程濯將鎖拿下來,沒有了鎖環(huán)束縛的鐵質箱門自動朝外打開,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里面真的有信。好幾封,程濯一把拿出來看,有藝術機構的邀請函,公益活動的感謝信,還有消費賬單,都逾時了。翻到最底下,一封普通的、寫著致程濯的信箋赫然闖進視線里。指尖難以自控地顫了一下,他凝目,不可思議地看著“程濯”兩個字,熟悉的瘦金體,第一次是在哪里見呢?是從金霖路出來的路上,路過寶岱廣場,昏暗的后車座,醉酒的小姑娘小心翼翼拉著他的衣角。他明知她有點麻煩,見她眼角通紅,還是忍不住心軟哄她,叫車子開回柏莘會所,托人翻找,取來那個并不出色的蛋糕。蛋糕和賀卡上都寫著程濯這兩個字,祝他生日快樂。是走勢纖細,卻傲骨稠芳的瘦金體。程濯覺得呼吸里哽住什么,將其他信擱在信箱上,打開手里這封。年深月久,連信封口的紙都有些粉化了,他動作磕巴又著急,一時撕斷一角,信封沒有完全打開。他指端懸在空氣里。很麻,又輕微抖著,像一層陳年銹跡被剝落,那些新稚的、隱藏的部分乍然接觸氧,很措手不及。緩了兩秒,他將信口完全撕開,抽出里頭的信紙,輕屏一口氣,將那兩道規(guī)規(guī)矩矩的折痕攤開。程濯:你好!我是高一(12)班的孟聽枝,想給你寫信很久了,得知你出國的消息,冒昧寫下這封信??吹竭@里你大概會皺眉孟聽枝是誰?你不會記得高三開學,你在食堂窗口給一個高一新生指過相思奶茶,那天你穿14號的球服,微微流汗,從窗口取走一個球隊的飲料,路過門口的冷氣簾,一步踏進陽光里。我愣了好久,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紅豆奶茶為什么要叫相思奶茶,窗口的老板告訴我,因為此物最相思。軍訓后,我曬黑了一個度,開課后很怕在校園哪個角落遇見你,可我時刻在期待遇見你。班里課間總有女生提程濯這個名字,我模模糊糊聽著,直到國慶放假前,那天下午學校提前放假,據(jù)說是有校際籃球賽,我被前桌的女生拉去球場,人山人海外就有人撕心裂肺地在為程濯加油。前桌的女生拽著我擠進人潮,你投了一個三分,她在我耳邊尖叫,指著你說,程濯學長帥死了。那一刻,我像是誤闖了一個獨屬于程濯的星球,這個星球的文明刻板,所有的文字和語都與程濯有關。最后我心無旁騖又靜默至極地和她們成為了同類。可我不能說話,我是你國度里的一個平民啞巴,那些排山倒海般的對你的喜歡,赤.裸直白,愛意盈天,我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環(huán)節(jié),你下場擦汗,掠過看臺的那一眼,甚至不會為我停留0.01秒。我不該再有太多癡心妄想,可十一月,高一期中考,我在天臺哭,你解開手表借給我,我又開始沉溺。每天早上,你路過秀山亭的長街去十四中,我跟在你身后和你同行一段路,都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蛟S別人的喜歡對你來說已經成了一種困擾,我沒有想過告白,可我太想見你了,哪怕遠遠的看一眼也可以。我作文一直寫的很差,我也不喜歡寫作,但我
太想在不打擾你的情況下見一見你了,所以我參加了校報社,大概是有才氣的人太多,校報社缺我這種任勞任怨的,我很順利的進入。每周我都可以去高三樓發(fā)校報,高三一共四十三個班,我發(fā)過二十七次校報,你有十一次在班里,從我手里接過報紙,看也不看地塞進桌屜里。發(fā)完報紙,每次都會沾一手的印刷油墨,我洗很久才能洗干凈,就像對你,很喜歡很喜歡,但不會有人知道。你也不會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我從沒想過單方面的喜歡如此難受,那些戛然而止的歡喜和猝不及防的傷心,將我本該乏善可陳的青春填得那么滿。你出國的消息來得毫無預告,隔周的升旗儀式結束,貼吧里很多女生難過失意,她們祝你如何如何。我沒有祝福給你,你那樣光風霽月的人,去到哪里應該都會順遂的,你本來就是發(fā)光的,我只希望,我的孤月永不墜落。我心里的程濯,永遠快樂。你出國后,我恍惚了好多天,今天我在我家二樓窗邊系鞋帶,我之前就是這樣磨蹭著等你出現(xiàn)的,可我忘了,你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的窗戶里。我要遲到了,干脆就翹了課。外面在下雨,蘇城從來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夏天真的來了,你也真的消失了,我在寫這封信。我忽然能預見自己的未來,是波瀾驟歇的海,所有風浪都離島很遠,你也是。我試著問過自己,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喜歡算什么呢。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暗戀是帶著所有金銀細軟,在你的海域沉船。不出意外再難見天光,別人救不了,而你不會來,我心甘情愿的蒙厄,束手就擒的淪亡??晌胰杂胸澬模院蟮脑S許多多年,程濯,我還能再見到你嗎?落款是孟聽枝。
時間是七年前的六月。良久,末尾那八個字像一記重錘般落在心上,那種無孔不入的擠壓力,叫程濯每個呼吸都開始酸脹疼痛。他合上眼,仿佛能看見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穿十四中的校服站在他面前,膽怯又勇敢地問他,以后的許許多多年,我還能再見到你嗎?說完那雙溫軟的眸子就濕紅了。將七年后的程濯,破碎地映照著。信里的話,一字一句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他難以承受地捏著信,輕垂脖頸,調整氣息,想將那股從心臟上蔓延開的酸痛緩過去。但無濟于事。他看著這個老舊信箱,想著她的信在這里不見天日地擱置了七年,不受控地就要去想,倘若他沒有在美院的會展中心和她重逢,倘若他沒有機會再打開這個信箱。還有多少個七年要擱置?倘若他真的不知道孟聽枝是誰,他此刻打開這封信,或許只會毫不掛心地看一遍,甚至沒有耐心看完就會放在一邊。沒有人會去在意。沒有人會在意十六歲的孟聽枝。吐出一口肺部淤著的濁氣,程濯又將信看過,目光停在末尾那句。他曾以為時間太久,信已經丟了,明明也問過她的,問她在信里寫了什么,好怕她有一個什么遺憾,是他過去欠她的??伤徽f,她說她只是祝他前程似錦的其中一個。又騙他??烧婵戳诉@封信,心緒難平,他欠她的遺憾又何止一個。程濯給她打電話,說她騙人,她根本就沒有祝他前程似錦,她說的是,她仍有貪心,以后的許許多多年,程濯,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他最后問她,“孟聽枝,你還想見我嗎?”電話里靜了片刻,似是反應過來他知道了什么,那聲音忽然就軟了,微帶一點顫抖鼻音,先是“嗯”了一聲,又補充:“我想見你?!背体骸案嬖V我,你在哪兒?”孟聽枝抬頭看著6號別墅,又看身邊那盞特意留下的地燈,微哽著回答:“我在枕春公館……程濯,我在我們曾經的家?!彼徸∫豢跉猓曇魳O具安撫力度?!暗任?,孟聽枝,我一定會來,你不要哭?!彼氪饝?,可剛應了一聲嗯,垂下腦袋,眼淚就不受控地吧嗒掉落了,她很快速地抹掉,握著手機難受地說:“我等你,程濯……”“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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