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覺得楚晚寧的地魂,在無形中召喚著他手中的引魂燈,或者說召喚著他,往一個(gè)地方走去。
墨燃最終停在了一棟二層高的古舊木樓前面。
“病魂館?!?
他仰起頭,目光掃過碩大沉重的懸匾。那匾額終日介風(fēng)吹日曬,黑漆都已經(jīng)剝落,上面紅色浮文更是掉了一大塊顏色,露出下面斑駁霉?fàn)€的腐木來。
墨燃皺了皺眉,心中栗然,覺得這三個(gè)字讓他很不安。
病魂……什么意思?
楚洵的羅盤失靈,是不是因?yàn)檫@個(gè)緣由?
他推開門,邁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jìn)去。
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病魂館內(nèi)擺著幾百張床榻,上面躺著的都是一些并無意識的魂靈。十余位戴著白色面具的鬼魂在其中穿梭,往病榻上遞送靈氣。
所謂病魂館,便是鬼界的坐醫(yī)堂。
墨燃尋到最里頭那個(gè)在統(tǒng)籌全局的鬼醫(yī)官,向他拱了拱手,道:“大夫,我想……”
大夫很忙,頗為不耐地說:“抓藥二樓,診斷左邊排隊(duì)?!?
“那尋人呢?”
“尋人往……啥?尋人?”
墨燃將畫卷拿給他看:“大夫可曾見過這位仙君?”
鬼醫(yī)官拿過畫卷瞧了瞧,復(fù)又抬起頭望著墨燃,黑洞洞的面具窟窿下,一雙眼睛似有些憐憫:“你親人?”
“嗯,是啊?!?
“他地魂有損?!惫磲t(yī)官指了指樓梯,“在樓上最里頭那個(gè)隔間躺著。這種病癥我們醫(yī)不好,只能權(quán)且拖著,你自去尋他吧?!?
墨燃一驚:“地魂有損?怎么會損壞的?”
“誰知道?六道輪回本就是極痛苦的事情,沒準(zhǔn)他前幾次投胎的時(shí)候魂魄就損傷了,但他這輩子是修道的,也沒準(zhǔn)是走火入魔傷了魂魄??傊褪遣煌耆?。你問我我問誰。”
墨燃焦急道:“那……那地魂有損會影響到什么?”
“影響?”鬼醫(yī)官想了想,“也還好,畢竟只是三魂當(dāng)中的一魂有些不全,影響不到他的輪回轉(zhuǎn)世。要說真的有什么……大概也就是下輩子活得短一些,運(yùn)氣差一些,或是身體弱一些?!?
“……”墨燃聽了,雖然頗有不甘,但也苦于無計(jì)可施,只得先謝過了鬼醫(yī)官,便往樓上走去。
上頭的布局便不像下面那么緊湊密實(shí),令人喘不過氣來。
或許因?yàn)橥7诺亩际遣』牮^無法救醒的殘魂,也不需要太多看護(hù)。就只有一個(gè)醫(yī)官閑散地睡在門廳的藤椅上小憩。
墨燃沒有去叫醒他,徑直往里頭走。
偌大的空處,只擺了十張二十張病榻,靠著紅酸枝窗戶,彼此之間拉一張素色屏風(fēng)。
四下岑寂。
腳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吱呀嘎呀的脆響,墨燃的目光落在了最里面的那一段隔間,那里臨著半月狀的拱門,拱門外便是露天樓臺,月色透過垂著的薄薄紗簾透進(jìn)來,清風(fēng)搖曳著。
明明這里有二十余個(gè)病魂,但墨燃偏生不知為何,就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感知。
或許是引魂燈在冥冥中領(lǐng)著他一路向前,他心無旁鷺地,就往最里頭的那間走去,走到那片純凈朦朧的月夜中。
他抬手,掀開簾子。
楚晚寧的最后一片孤魂果然躺在那里,他閉著眼睛,臉色很蒼白,和霜天殿里停放的尸身是如此相似。
饒是找到他了,饒是重生在望,墨燃看到這樣血跡斑斑、清冷單薄的身影,還是忍不住心中隱痛,鼻尖酸澀。
他走過去,把引魂燈擱在床頭。
而后坐到楚晚寧地魂的床榻邊,想輕輕握住對方冰冷的手。
但這個(gè)殘魂和先前的人魂不一樣,或許是因?yàn)閾p耗得厲害,他的靈體竟是虛無的,墨燃的指尖碰不到他,就那么穿過了楚晚寧地魂的虛影,落到了潔白的床褥上。
墨燃因這樣的虛無,生出些苦澀不堪的失落來。
若是稍有差池,若是懷罪大師不曾出現(xiàn),若是楚晚寧的魂靈破碎得再多一些,若是師尊心灰意懶,天上人間不相見……
他低下身子,明明知道無法抵住楚晚寧的額頭,卻依舊忍不住,合著眸子,像是要擁住那縹緲的地魂一般,俯在了衽席之上。
“師尊?!?
他與他的亡魂交疊,月光灑落,不分你我。
墨燃喟嘆一般,長吁了一口氣,心里卻是苦澀沉甸。
他見過了楚晚寧的尸身,見過了楚晚寧的人魂,如今又見到了這病了的地魂,每見一個(gè),個(gè)中感受都不盡相同。他在尸身跟前下跪,罪惡與愧疚幾乎要把他撕碎,他在人魂前懺悔,牽著手懇求楚晚寧來歸。
而地魂。
他試圖去相擁,卻什么都捉不住,什么都碰不到,他忽然心中一種無邊無際的惶然,竟覺得這才是他理應(yīng)擁有的結(jié)局。
他滿身怨罪,滿手血腥。他何德何能,能再與故人常相伴,不離分?
墨燃合著眸,睫毛似乎有些濕潤,浸暖了單薄的枕被。
曾以為上蒼薄待于他,而今看來,竟荒謬得像一個(gè)笑話。原來事實(shí)并非如此,原來上蒼待他很厚,只是他心太薄,看什么都是陰暗的。
是他不好。
他驚覺自己曾走了那樣一條不歸路,他想此刻回頭,他想用余生去補(bǔ),用后半輩子來還,不知道這樣做,還能不能來得及回到原點(diǎn)。
什么踏仙君,什么人界帝尊。
都不要了。
他只想好好來過,做個(gè)楚晚寧一直希望他去做的端正之人。
有人說知錯(cuò)能改善莫大焉。
但他的過錯(cuò)太深了。
他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償還,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他依舊擺脫不了這無盡的悔恨。畢竟劃在水里的痕能復(fù)歸平靜,而扎入木中的傷,卻永遠(yuǎn)透骨三分。
“師尊?!绷季煤?,他浸在月色下,浸在楚晚寧近乎透明的魂魄里,他說,聲音像是在哄一個(gè)孩子,“走啦,我們回去了。”
他直起身子,提起引魂燈。
咒訣默念,地魂入燈,淡薄的疏影,很快就沉入燈蕊中消散無蹤了。
墨燃等著。
可是等了半晌,當(dāng)?shù)鼗昱c人魂完全融為一體,又過了很久,仍是沒有動靜。
墨燃的臉色驀地蒼白下去。
怎么了?!
不是說地魂與人魂融合之后,他就能帶著楚晚寧重返人間的嗎?
懷罪大師的法咒,莫不是失效了?!.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