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楚晚寧合衣躺在床上。
鬼界發(fā)生的事情,他都還記得,因此對于墨燃的轉(zhuǎn)變,他并不意外。只不過浮生倥傯,一別幾春秋,薛蒙如今都出落得讓他差點認不出,他不知道墨燃如今又是什么模樣。
他還記得薛正雍今天臨走時跟他說:“玉衡,明日在孟婆堂辦個筵席賀你出關(guān)。你可千萬別推卻,我都把信函寄給燃兒了,你總不能讓他千里迢迢趕回來,結(jié)果沒飯吃沒酒喝吧?”
楚晚寧于是便沒有拒絕,他雖不愛熱鬧,但墨燃從來都是他的軟肋。
聽薛正雍說,上一次彩蝶鎮(zhèn)天裂,白頭山腳下的許多村寨毀于一旦,如今活下來的人傷的傷,殘的殘,由于耗損得實在厲害,到現(xiàn)在那些寨子都還破敗不堪。整片雪原宛如人間地獄。
墨燃這些日子,都在那里幫忙重建村落。
他在燈燭下看了會兒書,還是忍不住起身,揮袖招來一朵傳音海棠,想了想,說道:“尊主,勞你再修書一封,跟墨燃說,讓他不用著急,趕得回來最好,若是回不來,我也不會怪罪于他。天氣漸涼,白頭山每年嚴冬都是酷寒難當(dāng),讓他好生安頓村落,不可草率應(yīng)付?!?
拋走這朵海棠花之后,楚晚寧才嘆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修真界編年史,繼續(xù)讀了起來。
他的目力雖沒有薛蒙說的那么夸張,可以一夜讀完這些浩繁卷帙,但是看幾本史冊還是游刃有余的。
夜深了,燭臺里燈花流成幽潭。楚晚寧掩卷閉目,眉頭微微蹙著。
他已經(jīng)將這五年修真界大致發(fā)生的事跡,都閱了一遍。一開始,書冊上的內(nèi)容還無甚起浮,但寫到彩蝶鎮(zhèn)再次天裂時,卻出現(xiàn)了大量有關(guān)墨燃的描述。
楚晚寧原本是側(cè)躺著,一手支頤,一手懶懶翻著書頁。讀到此處,卻不由地坐了起來,執(zhí)卷細看。
“下修萬民東渡,至邊陲,遇上修筑壁堅守,不令其入。逢數(shù)日天陰,妖邪遍野。黔首于壁前死難數(shù)千,血流漂杵。至九月,糧道斷,民不得食十七日,皆內(nèi)陰相殺食……”
這里寫的是下修界因鬼怪橫行,許多百姓想要逃到上修界避難,卻被拒之門外,到最后腹中無糧,竟互相殘殺食肉以活。
那漫天的腥風(fēng)血雨,而今成了紙上的寥寥數(shù),楚晚寧讀來,萬般不是滋味。
“死生之巔以少公子蒙、公子燃為仙首,劍出蜀中。龍城刀下前后除邪千余,驅(qū)敵破萬,薛蒙聲名鵲起。墨燃獨補天漏,絕魑魅于地府,其結(jié)界之術(shù),師楚晚寧,竟無所差,世人大震?!?
楚晚寧雖知道這里描寫的天裂并不如當(dāng)年那么嚴重,但也有些驚訝,微微睜大眼睛:“他竟能憑一己之力,將裂痕補上了?”
再往下看,又讀到許多墨燃涉世除魔,壓祟鎮(zhèn)邪的事跡。
“……河?xùn)|有祟,碧潭莊因故拒理此事,墨燃聞之前往,遇黃河鬼魃,戰(zhàn)三日,斬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創(chuàng),貫腹穿肋。幸遇孤月夜掌門姜曦……”
楚晚寧指尖都是冷的。
公子重創(chuàng),貫腹穿肋。
誰的腹,誰的肋?墨燃的?
他明明是從不會把字句看錯的人,此時卻不愿相信,又反復(fù)念了四五遍,第六遍把手指點在上面,一個字一個字看過來。
墨燃聞之前往……戰(zhàn)三日……
楚晚寧眼前好像看到了一個黑衣蕭颯的背影,長靴踩著滔天的黃河巨浪,一手負著,一手握著熠熠生輝的神兵柳藤。
斬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創(chuàng)。
他的手在紙面上攥緊了,骨節(jié)捏成玉色。
他看到墨燃在驚濤駭浪中將柳藤掣出,烈火般的見鬼噴薄長嘯,將魃的腦顱削落,剎那間血花四濺,也就在同時,魃的利爪猛地穿進墨燃的腹肋!
失了頭顱的巨獸搖搖晃晃,最終轟然墜地,龐大的身軀隔斷了黃河水流。墨燃也跌落在河畔,他再也站不穩(wěn),衣衫頃刻被鮮血浸沒……
楚晚寧緩緩合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都沒有睜開。只是簌簌顫抖的睫毛,微有濕潤。
而后那些書冊無一例外,都稱墨燃為“墨宗師”。
楚晚寧看到這三個字,只覺得說不出的怪異,說不出的陌生。
他無法把記憶那個笑嘻嘻,懶洋洋的少年,和“墨宗師”這個稱呼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他錯過了太多關(guān)于墨燃的事情,忽然覺得,若是明日那人歸來了,自己是不是還能順利認得出這個徒弟。
多了傷疤的徒弟,成了墨宗師的徒弟。
這樣想著,心里不由生出些模糊的不安來。
他很想見墨燃,但又不是很敢見墨燃。
在這樣的心焦中,楚晚寧到了后半夜才模模糊糊睡過去。
哪怕是死了一次的人,還是不知如何照顧自己,躺在一堆卷宗里,被子也不蓋。他實在是有些虛弱,精力尚未全然恢復(fù),加上紅蓮水榭實在沒幾個人敢擅闖,沒人喚醒他,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當(dāng)楚晚寧醒來時,竟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楚晚寧推開窗,看著外面西沉的暮日,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
紅霞映著湖面,天邊一只野鶴閑閑飛過,倦鳥歸巢。
酉時了……
他竟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楚晚寧面色鐵青,手搭在窗欞上,啪的一聲,險些捏斷了木條。
真不像話,尊主專為他設(shè)的筵席很快就要開始,可他居然還睡眼惺忪,衣冠不整,頭發(fā)散亂……這該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他暗自焦躁。
“玉衡!”偏偏這時,薛正雍竟上山來了,他推扉入屋,見到一個坐在榻上,一臉高深莫測的楚晚寧,不由愣住。
“怎么還沒起?”
“起了。”楚晚寧道,如果不是額角有一縷碎發(fā)翹了起來,他的模樣著實是很威嚴的,“尊主何事?竟需親來一趟?!?
“沒事沒事,就一天沒瞧你下來過,有些擔(dān)心。”薛正雍搓搓手,“起了就梳洗梳洗,一會兒去孟婆堂吃飯吧。懷罪大師走的時候特意交代過,要等十二個時辰后才能用膳,你從昨日醒來就沒有吃過東西,眼下正好滿了十二時辰。我讓人準(zhǔn)備了許多你喜歡的菜色。什么蟹粉獅子頭啊,桂花糖藕的,走,一起去吧?!?
“有勞尊主費心了?!背韺幰宦犘贩郦{子頭,桂花糖藕,也懶得仔細打理了,準(zhǔn)備隨便換件衣服就跟著薛正雍下去。
畢竟蟹粉獅子頭要趁熱吃,冷了就索然無味了。
“應(yīng)當(dāng)?shù)?,?yīng)當(dāng)?shù)摹!毖φ嚎粗麻酱┬执炅藭菏?,忽然想起了什么,說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楚晚寧本來就不擅理生活,睡了五年,更是一時遲鈍,將左右鞋襪穿反了,套了半天發(fā)現(xiàn)不對,這才不動聲色地換回來。
他專心穿襪套,因此頭也不抬,淡淡道:“什么?”
薛正雍笑道:“燃兒今晨送了急信來,說他今天晚上一定趕回。他還給你帶了賀禮,這孩子真是越大越懂事,我都……哎,玉衡,你脫了襪套做什么?”
“沒什么,這是昨天的?!?
楚晚寧道:“有些臟了,換套干凈的?!?
“……那你剛剛為啥不換?”
“方才沒有記起?!?
薛正雍很是淳直,不做他想,只是四下環(huán)顧了一圈,感慨道:“說起來玉衡你也老大不小的,我覺得吧,你是時候找個道侶了,你看你這屋子。懷罪大師走的時候還整整齊齊的,結(jié)果你醒來,住都還沒住熱鬧呢,就東一張紙,西一件袍的……要不我?guī)湍懔粜牧粜模俊?
“煩請尊主出去?!?
“哎?”
楚晚寧陰沉著臉,沒什么好脾氣:“我換衣服?!?
“哈哈,好,出去就出去,不過那道侶的事……?”
楚晚寧驀地抬頭,目如冰湖,瞪著薛正雍那個沒眼力勁的。
薛正雍總算有些覺過味兒來了,干笑兩聲:“……我只是問問,玉衡這個條件,一般的你也看不上。”
楚晚寧垂落眼皮,看上去似乎是白了薛正雍一眼。
薛正雍嘆了口氣,無奈道:“說錯了么?我知道你挑剔。”
楚晚寧淡淡道:“我只是無此閑心而已,怎么就成挑剔了。”
“既然不挑,那你說說,什么模樣的你能瞧得上眼?我呢,也不是要刻意強求,但至少能幫你留心留心?!?
楚晚寧嫌棄他煩,懶得跟他啰嗦,于是隨口敷衍道:“活人。女子。尊主去留心吧,不送。”
說著就把薛正雍往門外推,薛正雍不甘心,經(jīng)歷了一番生死,他是真心實意地關(guān)切楚晚寧的終身大事。
當(dāng)年楚晚寧殞身的時候,薛正雍就特別后悔,他想要是楚晚寧有個孩子留下來,就和他哥一樣,那自己好歹有個念想,有個人可以照料,可以補償。
但是楚晚寧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兄弟,獨來獨往一個人。
薛正雍那時候很難過,覺得自己很歉疚,更覺得楚晚寧孤獨得可憐。
“你這要求說了跟沒說不一樣嘛……玉衡,真的,我說認真的——哎!”
薛正雍待要掙扎,楚晚寧已經(jīng)把他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關(guān)了門。
順帶著,還落了個結(jié)界,把他整個擋在外面。
薛正雍:“……”.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