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的心驀得收緊了。
什么雨太大了,什么好冷好熱——明明都是可以回去的,卻偏偏用這種兩人都覺得蹩腳的理由,要帶他去客棧住。
這其中的意思,楚晚寧就算再傻,也當(dāng)明白。
墨燃是在號他的脈,探他的心意。
如果自己搖頭,墨燃定不會勉強(qiáng),但如果自己答允,便是默認(rèn)了愿意與他……
與他做什么?
楚晚寧不知道,哪怕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他只覺得自己的臉燒燙得厲害,是大雨也澆不熄的熱度。
他緊張極了,不知道該回答什么,于是只好拎著酒壺細(xì)窄的頸口,想再喝一口,里頭卻已近空了,最后一絲微涼稠厚的梨花白入喉,他低頭,鮮紅穗子鎮(zhèn)得手指愈發(fā)細(xì)長白皙。
他不吭聲,氣氛便有些尷尬。
墨燃是個不太愛飲酒的人,這時看他仰頭喝酒,卻忽然問了他一句:“還有嗎?”
“沒了。”
“……你性子好急,喝酒都那么快。”墨燃說著,低下頭,輕輕吻了他的唇瓣,“那我就,只能嘗一嘗味道了?!?
梨花白滋味醇甘,有著隱約的桂花清香。
但是三十歲那一年,楚晚寧離世,墨燃在屋頂上獨(dú)酌了一整晚,喝到最后只覺得什么味道都沒有,是苦的。
后來,以及重生之后,墨燃都不怎么愿意再碰酒。
太苦了。
他親吻著楚晚寧的微涼的嘴唇,一開始是輕啄,小心翼翼地觸碰而后分開,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去。
雨聲隆隆,天地渺然。
廊廡下沒有任何人,雨幕成了天然的幔帳,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親吻糾纏,唇舌濕潤地磨蹭著,激烈接吻時臉紅心跳的漬漬水聲被雨打橫梁的滂沱聲響淹沒,楚晚寧聽不到更多的聲音,那暴雨之聲振聾發(fā)聵叩擊心弦猶如鼓角轟鳴著。
與冰冷濺入的雨珠子不同,墨燃的呼吸是那么熾熱,他的吻從嘴唇一路上移至鼻梁,眼眸,眉心,繼而又轉(zhuǎn)至鬢邊,粗糙濕潤的舌頭伸出來舔舐著他的耳廓,楚晚寧受不了這樣的刺激,身子緊繃,指捏成拳,卻不愿意出聲。
他與他交頸廝磨,墨燃噙住他的耳墜,磨蹭過他耳后那顆細(xì)小的痣印……
楚晚寧在他懷里微微顫抖著。
墨燃抱住他,抱得更緊,想要把他渾身都捏碎了,捏碎在自己身體里,揉進(jìn)血肉里。
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在楚晚寧耳邊呢喃著:“師尊……”
喚的恭敬,手卻大逆不道地?fù)嶂鴳牙锏娜?,這個年輕男人悶在鍋里疊了密密實(shí)實(shí)的蓋子壓抑著的熱切,終于還是滿溢而出,滾燙的沸水在翻騰著泡沫,水就要燒盡了,就要就要煮干了,柴火卻越來越旺,煎熬著他。
煎熬著他們。
“跟我走吧……”
大概是鬼迷了心竅,他竟由墨燃緊緊握著他的手,在雨里急切地奔著,那么荒唐。
雨水極寒,澆在身上卻像是燙的,他們誰都沒有開結(jié)界,也沒有去買傘,像是法力近失,像是最尋常不過的平凡人,任由風(fēng)吹雨打著,急急循著大雨里搖曳的紅燈籠,跑進(jìn)一家客棧里。
客棧的小二正在打哈欠,大約覺得這么大的雨,這么遲了,是沒有旅人再來投宿的,因此見兩人濕漉漉地闖進(jìn)來,嚇了一跳。
墨燃緊緊握著楚晚寧的手腕,手心那么燙,好像都要把水汽蒸干了。
他抹了一把順著英俊的臉龐往下直淌的水珠,有些焦躁地說:“住店?!?
“啊,好,好,這是兩間上房的鑰匙,一共……”
“什么?”聽到兩間上房的墨燃更焦躁了,他喉頭攢動,修長分明的手指蜷著,敲了敲臺面,“不,我們只要一間?!?
小二哥愣了一下,看了看墨燃,又看楚晚寧。
楚晚寧猛地把臉轉(zhuǎn)了過去,燒得厲害,他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墨燃掌心里掙脫開,而后道:“要兩間?!?
小二哥略顯猶豫,善解人意道:“若是銀錢不夠,一間也是可以的。”
“要兩間?!背韺帞蒯斀罔F,目光如刺刀,端的是讓小二哥倒退一步,也不知道是哪里惹著后頭這位白衣仙君了,忙誠惶誠恐地遞了兩把鑰匙,按價收了銀兩。
楚晚寧緩著呼吸,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如往日一般從容,只可惜身上一直濕漉漉地滴著水,更有雨珠子順著漆黑的眉滲下來,落入眼眸里,他眨了眨眼,睫毛濕潤。
“我先去睡了,你買些姜茶干巾,一會兒再上來?!?
楚晚寧說的正正經(jīng)經(jīng),莊莊重重,甚至特意在小二哥面前,從墨燃手中只拿過一只黃銅鑰匙,而后獨(dú)自上了樓去。
他看起來很清白。
墨燃在后頭也不說話,只是暗自覺得好笑,他知道,楚晚寧的臉皮畢竟是薄的,再怎么著,樣子也是要做出來給別人看。
楚晚寧來到屋內(nèi),單間房,床榻也窄。
他看了那臥榻一眼,只覺得喉頭很干,臉更是燒得厲害,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站在臥房中央,連燈燭都沒有點(diǎn),不知自己應(yīng)當(dāng)做些什么。
他的頭腦甚至還是昏沉的,覺得這一切是那么荒謬,唐突,猝不及防。
怎么會這樣……
自己怎么就會站在這里,怎么就會趟著雨水來這里胡鬧,怎么就……
他還沒有想完,身后房門開了,墨燃走了進(jìn)來。
楚晚寧的身子一下子繃直繃緊,十指在寬袖下捏成拳,他盡力最大的努力去而知骨縫里細(xì)微的顫抖,但是沒有做到。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這樣茫然、無措,把風(fēng)箏的引線交到另一個人手里。
他的掌心里不知是雨,還是汗,很濕潤。
“咔噠”一聲,門栓被落下,清晰可聞,令人寒毛倒豎,猶如劊子手的刀架在了脖頸間,鐵腥味。猶如獵豹虎狼的利齒將咬上獵物,血腥味。
楚晚寧忽然,陡然,竟然,生出一種想要臨陣脫逃的恐懼感。
幸好他的臉上是不會表現(xiàn)出來的。
墨燃開口說話,聲音還算溫柔,沒有太過劍拔弩張,克制著,但多少有些沙啞:“怎么不點(diǎn)蠟燭?”
“……忘了?!?
墨燃把木托盤在桌上放落,將一盞燙熱的斗笠小碗遞到楚晚寧手中:“姜茶,你要的,趁熱喝吧。”
說著走到窗邊,去點(diǎn)那西窗旁的燭臺。
外頭風(fēng)吹雨斜,屋內(nèi)很黑,但鏤著葡萄藤紋的窗戶是開著的,外頭別家的燈火模糊地亮著,暈著些微弱的光。
墨燃站在敞開的窗戶前,秀麗纖細(xì)的鶴鳥銅燭臺邊,白茫茫的雨幕襯著他高大的身影,那個剪影顯得挺拔,俊秀,輪廓分明,撥弄著火刀火石時,纖細(xì)卷翹的睫毛顯得格外鮮明,像兩只黑色的蝴蝶。
他是修道之人,要點(diǎn)個火,原本沒有那么麻煩,但他卻偏偏愿意像個最尋常不過的人,用最尋常不過的方式,踏實(shí)而安靜地去點(diǎn)那一縷光明,讓心蕊明暗亮起,蠟炬軟為紅淚。
火石擦亮了,正欲湊去燈蕊上,楚晚寧忽然道。
“別點(diǎn)燈?!?
墨燃的手懸而未及,回頭望他:“怎么?”
楚晚寧不知該說什么,便只好生硬地重復(fù):“不要點(diǎn)燈?!?
墨燃一時有些困頓,而后看著黑暗里那個木僵而立的人,心中緩緩的明白了過來。
縱使晚夜玉衡,也會有怕的時候,會有畏懼的東西,會有不知的領(lǐng)域。
前世與他有過枕席之歡的那些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罷,都愿踏仙帝君能多瞧瞧他們的臉,從未有人提過熄燈的訴求,都寧愿那紅燭徹夜高照,使盡千般技巧,萬般討好,無限嬌媚,來博君半寸眷戀。
墨燃不眷戀。
無論是初時的容九,后來的宋秋桐,說來奇怪,當(dāng)年寵他們,是固執(zhí)地覺得他們像師昧,所以把他們留在身邊,近乎是做戲般的癡迷。
但在床上卻從來不愛看他們的臉。
從來只是讓他們背對著自己,不去親吻,也不愛去撫摸,枯燥重復(fù)的動作里,頭腦甚至都是清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