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
韓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撫,婦人卻推開他,雙膝一屈跪下去,朝著門外的青年磕頭:“大人,奴家錯了!奴家不敢殺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別殺我……”
周挺立即退到檐廊另一邊去,由門擋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讓婦人看見他。
韓清蹲下去將失控瘋癲的婦人扶住,輕拍著她的后背,說:“阿姊,沒有人要?dú)⒛?,你忘了嗎?你被官家開釋了……”
“……是嗎?”婦人神情空洞。
“是?!?
韓清看著她鬢邊生出的幾縷霜白,明明,她也才將將四十歲,“阿姊,如今已無人再能傷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欞。
韓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聽孟相公說的那番話。
君王的一時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時,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罵,而夫家無罪可誅,她忍無可忍怒而傷夫,夫未死,她亦從死罪。
但官家一句話,便令阿姊無罪開釋。
律法有公時,便如國舅吳繼康,徇私舞弊,謀害冬試舉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無門,只能賭上性命,上登聞院受刑鳴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撫好阿姊,韓清走出房門命女婢服侍她睡下,這才問周挺。
“吳繼康的死罪已經(jīng)定了?!?
“處斬之期定了沒有?”
韓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針對兩院的清洗已經(jīng)開始收尾,吳繼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這月十五?!?
周挺說道。
韓清“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你去看過倪素沒有?”
“她在鼓院受刑過后我去過一回,后來夤夜司事忙,便沒抽開身?!?
兩院的事一直忙到現(xiàn)在,周挺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一個女子受了十幾杖,還硬生生地挺了過來,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嘆她一句貞烈?!表n清抬眼望見滿庭煙雨,“也快過年了,咱家這兒有些好東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時,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這幾年,他還從未見這位使尊對任何人展露分毫憐憫或敬佩,但思及房內(nèi)的那位婦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許是相似之境遇,終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點(diǎn)頭應(yīng)下了。
——
正元十九年臘月十五,國舅吳繼康在云京城菜市口受斬首之刑。
正值嚴(yán)冬,萬物凋敝。
刑臺之下圍觀者眾,而吳繼康只著單薄中衣,雙腿已癱軟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將其抬上去。
吳繼康一見斷頭臺,便嚇得渾身發(fā)抖,他往刑臺底下看去,人頭攢動之間,他滿耳都是那些陌生臉孔對他的唾罵。
監(jiān)斬官端坐案前,捋著胡須抬頭看天,心中算著時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臺上扔爛菜葉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攙扶著走到刑臺底下,她看見何仲平他們也來了,隔著一些人,他們一一向倪素施禮。
倪素俯身還禮。
人群中有人認(rèn)出她是當(dāng)日在鼓院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們說著話,便為她讓出來一條寬闊的道來。
這時,刑臺上的吳繼康正好看見站在底下的她,一如當(dāng)日在夤夜司大門外,她穿著喪服,形容消瘦,那雙眼睛卻清亮有神。
那時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fù)?,居高臨下。
今日他依舊居高臨下,可這高處卻是即將要斬?cái)嗨^顱的刑臺……吳繼康只這么一想,他便受不了。
監(jiān)斬官一揮手,劊子手便將他按到斷頭臺上,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上面鋒利而沉重的斷頭刃,他驚恐地大叫起來:“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臺之下,無有昔日簇?fù)硭募移?,無有他的嚴(yán)父,更無有他身在深宮,對他極盡疼愛的貴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視他的書生,那些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百姓,以及那個……倪青嵐的妹妹。
吳繼康冷極了,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無助恐懼過,他哭喊著“官家”,“姐姐”,怎么也掙不脫身上綁著的繩索。
“時辰到了?!?
監(jiān)斬官的聲音落定。
冬陽沒有多少溫度,只余刺眼的光,吳繼康喊著胡話,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他看見站在刑臺底下的那名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