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春雨不停,云京城總是籠著一層濕潤的薄霧,皇城之中除卻雨霧,卻要再添一片陰霾。
正元帝信道,幾日前清醮,令嘉王趙益奉青詞,然而嘉王拖了一兩日,竟在慶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無從落筆。”
此舉立時(shí)觸怒正元帝,嘉王當(dāng)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帶至重明殿禁足。
前來訊問的人換過一撥又一撥,嘉王驚懼無狀,有口難,問自是問不出來的,從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準(zhǔn)允,入重明殿中時(shí),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濃烈的陰影里,抱著雙膝,雙目渙散。
“殿下?!?
李昔真提著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的這張臉,她眉眼間滿是心疼,不由伸手觸摸他的臉。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喚她,“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殿下是想帶我回彤州,對嗎?”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著多少沉重的思緒。
嘉王不答,卻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時(shí)便稀里糊涂地被封為嘉王,那時(shí)我便住在這里,宮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來有了安王,我有時(shí)竟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個(gè)名字才說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濕潤,他再說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師與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這里于我,實(shí)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這里,回來這么多天,我不敢睡覺,不敢做夢,可腦子里還是那些年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無子,此次忽然留您長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會冒險(xiǎn)拒寫青詞?!?
李昔真與嘉王青梅竹馬,他的性情,他經(jīng)歷過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對正元帝,恐懼甚重,敬愛不夠。
他心底的結(jié),是籠罩著他一生的陰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又要活在陰影之下,他絕不甘愿。
他此舉便是故意觸怒正元帝,好讓其像從前一樣,以一種絕對的厭惡,將他這個(gè)不成器的養(yǎng)子徹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來見老師的。”
嘉王發(fā)髻凌亂,幾綹淺發(fā)落在鬢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雙肩,“老師既不見我,這云京,你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體康健,我們活過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著眼前這個(gè)男人,她見過他兒時(shí)的模樣,伴他走過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嗎?”
她忽然問。
不想什么?
嘉王長了一層青胡茬的下巴繃緊了些,他啞聲:“不想,昔真,我只想與你回去?!?
——
倪素又買了一籃子的香燭回來,才進(jìn)醫(yī)館的正堂,卻聽身后有人聲:“夫人,好像便是這兒。”
她回頭,見著兩名女使扶著一位衣著素雅的婦人,那婦人在她轉(zhuǎn)回身來的一刻便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請問夫人可是來看診的?”
倪素將籃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詢問。
“我家中有醫(yī)工,不勞姑娘?!眿D人開口,語氣很溫和。
倪素一頓,隨即頷首,“既如此,不知夫人來此,所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婦人一邊打量她,一邊問道。
“是?!?
倪素點(diǎn)點(diǎn)頭,見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問,“您的膝蓋可是不舒服?不如進(jìn)來坐一下吧?”
婦人僅僅只是思慮了一瞬,便點(diǎn)點(diǎn)頭,由女使扶著進(jìn)了門。
堂中收拾得很干凈整潔,即便是她這般講究的人,竟也從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絲的不好。
桌上有熱茶小點(diǎn),婦人只坐了一會兒便見那小娘子從后頭出來,手中端了熱水,還沒走近便有艾葉的香氣。
“您膝蓋疼,若不嫌棄,便用這艾葉水敷一敷吧?!蹦咚貙⑺璺诺降拭嫔?,因著兩旁有女使,她也沒自己動(dòng)手。
兩名女使望著婦人。
婦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輕輕點(diǎn)頭。
有屏風(fēng)遮擋,女使們掀開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綢褲,用擰干的熱帕子扶上她的膝蓋。
“我聽外頭人說,姑娘是一個(gè)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長的事,實(shí)在令人惋惜。”
婦人眉頭舒展了些,忽然開口。
“我實(shí)在擔(dān)不得‘了不起’這三字,為人血親,我只是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事。”倪素在旁撥弄爐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來天陰雨多,夫人膝蓋若常常不適,便多用用這法子,多少也能減輕一些疼痛?!?
“多少錢?”
婦人輕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搖頭,笑道:“只是一些艾葉水,為您熱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錢?”
婦人沒說話,手中捏著一圈佛珠,她瞧著倪素,只等女使為她熱敷完畢,便起身告辭。
自始至終,她也沒說明過來意。
“夫人,您覺得她如何?”出了醫(yī)館,一名女使將婦人扶上馬車,小心翼翼地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