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這曾是令他一讀,便會覺得渾身血熱的先賢之,他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后來他在代州為官,觸及錢財,事關(guān)性命之時,他便將這些都忘了。
一步錯,步步錯。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錯,也終不懼死。
錢唯寅至死不肯改證詞,鄭堅與審刑院的這場刑訊終究草草收場,正元帝基于錢唯寅的認(rèn)罪書與其上交的證據(jù),問罪牽涉代州糧草案的十幾名官員。
十幾名犯官被處決,正元帝無法再回避這樁代州糧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詔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宮,安置饑餒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詔一下,官家已三日沒上朝了?!?
裴知遠(yuǎn)扶著孟云獻(xiàn)走到政事堂的后堂中,張敬離世后,孟云獻(xiàn)生了場病,今日才勉強到宮中來議事。
“你看崇之多厲害,他想讓官家下詔罪己,官家縱是不愿,也不得不如此?!泵显偏I(xiàn)找了張折背椅才坐下,卻見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是翰林學(xué)士賀童。
“賀學(xué)士,你怎么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yuǎn)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云獻(xiàn)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云獻(xiàn)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面,因為窩在椅子里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云獻(xiàn)看他胡須雜亂,“你這胡子怎么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辟R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么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云獻(xiàn)說。
聽孟云獻(xiàn)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fā)澀,他喉嚨動一下,抬起頭看著孟云獻(xiàn),“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云獻(xiàn)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
“是徐鶴雪的?!?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于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云獻(xiàn),“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臺,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臺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yīng)當(dāng)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孟云獻(xiàn)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dāng)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shù),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quán),在當(dāng)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guān)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dāng)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
孟云獻(xiàn)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dāng)年那個遠(yuǎn)赴邊關(guān),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后的一絲痕跡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里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tuán)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里,即便是白日里,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zhuǎn)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里面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兇神惡煞,投敵叛國。
倪素曾經(jīng)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止于此,但從孟云獻(xiàn)的那本雜記中,她讀到在所有罪惡加身之前,他的過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舊朝世家林立之際,亦有過與君王共治天下之輝煌,即便后來百年之內(nèi),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風(fēng)嚴(yán)苛,徐氏子弟無不文武兼修。
徐鶴雪的父親徐憲是大齊聲名極盛的書法大家,卻也在胡人鐵蹄踏足屏江之際,臨危受命,封天策將軍,死守前線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計劃拖延了近十年。
徐憲因傷病而亡,他死后,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鶴雪年僅七歲,隨母親周氏與兄長徐清雨入京。
當(dāng)時先帝仍在,為徐清雨與文端公主指婚,徐鶴雪便隨母親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駙馬,亦是當(dāng)時的大理寺少卿。
徐鶴雪七歲拜張敬為老師,他十三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時年,胡人的兵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親臨終亦不忘父,徐鶴雪帶著母親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將母親與父親合葬,并于混戰(zhàn)中安然回京。
十四歲,他進(jìn)士及第,聲名響徹大齊,正是春風(fēng)得意少年時,卻聞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長徐清雨生來多病,多年更囿于家國之憂,其時已病骨支離,聽聞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鶴雪卻在與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長的喪事之后,毅然遠(yuǎn)赴邊關(guān),投身苗天照將軍的護(hù)寧軍中。
十五歲,他在丹原領(lǐng)七百騎兵,深入胡人腹地后方,火燒胡人軍帳,以七百之?dāng)?shù),折損胡人后方兩千人,活捉了在后方督戰(zhàn)的親王之子——澤冗,為在前方作戰(zhàn)的苗天照撕開胡人精銳的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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