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吃鍋子,擺在他面前的碗筷依舊干凈整潔,他只吃了一塊她做的糖糕,之后便是偶爾抿幾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靜地坐在桌邊,聽他們?nèi)苏f話。
也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徐鶴雪倏爾抬眸朝她看來。
他清淡的神情里帶了分詢問。
倪素脫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嗎?”
徐鶴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嘗不出味道,也不知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從爐上提來茶壺,倒了一碗熱的給她。
屋舍外又起了風(fēng)沙,寒涼的夜,四人聚在一塊兒,鍋子的熱氣繚繞,青穹表情遲鈍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jié)u深,青穹與范江攏緊衣裳離開,倪素洗漱干凈,披散著烏黑的長發(fā)坐在床上,問:“我們要走嗎?”
“暫時走不了。”
徐鶴雪坐在桌案邊,書冊翻動幾頁,他停下,“雍州城外周邊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門一落鎖,近段時日便不會再輕易打開?!?
范江方才在飯桌上說住在城外周邊村莊中的百姓被秦繼勛派人送入城中,以至于今日的城門關(guān)得很晚。
“是因為那個胡人?我們與丹丘是不是又要開戰(zhàn)?”
倪素將自己裹在被子里,趴在枕頭上望他。
“如范江所說,自丹丘與大齊簽訂盟約之后,十幾年來,丹丘時有挑釁,滋擾雍州,但自居涵關(guān)由阿多冗坐鎮(zhèn)后,兩方之間少了許多摩擦?!?
“而我記得,丹丘王庭之下,還有立足于草原的二十九個部落,部落之間亦有齟齬,烏絡(luò)王族為收服他們亦耗費(fèi)多年心血,即便是當(dāng)年與我大齊開戰(zhàn)之際,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亂局不止,我死以后,烏絡(luò)王族與大齊休戰(zhàn)應(yīng)是情勢所逼,內(nèi)憂外患,不得不休養(yǎng)生息?!?
“十幾年時間,內(nèi)亂既止,胡人自當(dāng)蠢蠢欲動,而這個蘇契勒王子的母親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親王南延多羚,便是蘇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驍勇好戰(zhàn),覬覦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兒子自然受他們擁護(hù),王庭此時準(zhǔn)允蘇契勒入主居涵關(guān),其心昭然若揭?!?
徐鶴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間才不過十六載,太多熟悉的名字都還存活于世,他曾策馬追擊過胡人兵的草原也依舊伏在連綿遼闊的山脈盡頭。
“那個死在瑪瑙湖的胡人,便是他們用來挑起戰(zhàn)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過來。
撕毀盟約,總要有個由頭。
“應(yīng)該還只是試探,若秦繼勛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戰(zhàn),”徐鶴雪聽著窗外寒風(fēng)席卷,他的眼睫微垂,視線停在面前書冊上,“關(guān)外苦寒,今年似乎更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過冬,草場若成凍土,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深入大齊腹地,以期擺脫天災(zāi)?!?
如今雖是夏季,但雍州的晝夜溫差極大,北境十三州以外,烏絡(luò)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為難捱。
北境十三州不夠整個丹丘遷移過冬,他們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齊的歷年的歲幣與絲絹便能滿足的。
一如徐鶴雪所料,秦繼勛翌日便在胡楊林當(dāng)著烏絡(luò)蘇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軍中人,拒不承認(rèn)齊人謀害阿多冗。
但蘇契勒不依不饒,與此同時魏家軍中出現(xiàn)流,說將軍秦繼勛心有偏頗,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軍忠志之士。
魏家軍統(tǒng)領(lǐng)魏德昌嚴(yán)令軍中不得妄議此事,而秦繼勛每日在胡楊林與雍州城中來回折返,對胡人王子蘇契勒的叫囂挑釁不為所動。
月上中天,風(fēng)沙漫卷。
秦繼勛在軍帳前端坐,一雙銳利的鳳眸盯著在對面桌案前排著長隊領(lǐng)軍餉的將士們,手指輕扣在太師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鐵盆中燒著柴火,焰光跳躍之間,照在秦繼勛的側(cè)臉,不多時,他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暴喝:“滾開!”
“老子見義兄,你個黃口小兒安敢攔我!”
隨即便是一陣拳腳相撞的悶聲,正領(lǐng)餉的兵士們聞聲,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卻見秦繼勛抬手。
他們立時頓住,沒有動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腳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著刀帶了十幾個親兵走過來,只見那一張長案就擺在這大帳前,漆黑的箱籠大開著,已空了幾個,只剩下兩箱還沒來得及發(fā)放下去的鐵錢。
魏德昌一看那鐵錢,他眼瞼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動,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繼勛,質(zhì)問:“義兄,發(fā)餉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闖秦家軍駐地,還帶這么些人,德昌,你想做什么?”秦繼勛抬眼,語氣淡淡。
“我想干什么?”
魏德昌直脾氣立時上來了,“底下人說,今日義兄在此給秦家軍多發(fā)私餉,我還不信,可是義兄,你告訴我,這些都是什么!”
“那蘇契勒每日在胡楊林叫囂侮辱你我,侮辱大齊,我說你怎么像聽不見似的,原來是在此……”
“在此什么?”
秦繼勛的一雙眼凝視他。
“我如此相信義兄,可義兄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這半月以來還在一心壓制軍中不利于秦繼勛的流,他更是一口氣堵在喉頭,立時抽了刀朝那長桌劈下。
“砰”的一聲,長桌斷裂成兩半,倒塌在地。
此舉無疑是挑釁秦家軍,兵士們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將魏德昌等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卻聽秦繼勛道:“都別動。”
秦繼勛話音一落,眾人面面相覷,到底還是停住。
“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沒發(fā)齊么?”秦繼勛輕抬下頜,夜風(fēng)吹得他青黑的長須微動。
“朝廷撥的發(fā)齊了,但你這兒的私餉,我們何時有過?!”
“誰說這私餉?”
“難道不是嗎!”
魏德昌咄咄逼人,“義兄如此作為,豈非分裂軍心?難怪你近來總是跑去見那個宋嵩!他給了你什么好處!是這些私餉嗎?要你當(dāng)縮頭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