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方落,徐鶴雪立時察覺到身邊之人握著他的那只手又收緊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邊這個女子。
此間眾目睽睽,卻無一人讀懂她方才針對秦老族長的那番詰問之下,究竟埋藏著什么。
但他卻忽然明白她的憤怒。
人死之后,除卻幽都寶塔里的三萬冤魂,其實(shí)他本該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臟了,刑罰加身,被如刀的筆墨釘死在史書里,這些,他都顧不得。
他記得老師的教誨,光明不在人,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卻牽著他的手,走到這些人的面前。
徐鶴雪本應(yīng)該松開她的手,以免去這些投注在他們交握的手上那諸般莫測的目光,可是他察覺到她收緊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節(jié)滯住,順從地被她牽緊。
“諸位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堵在城門前的人群不由回頭,只見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著衣擺從轎中出來,隨即皂隸們上前,在人群之中開出一條道來。
沈同川走到前面來,朝秦魏兩位族長點(diǎn)了點(diǎn)頭,“二位族長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長,何苦要在這兒受累?”
“山坳一戰(zhàn),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蘇契勒王子殺了宋監(jiān)軍,我亦險(xiǎn)些喪命,秦將軍是個武將,不善辭,所以這些話理應(yīng)由我這個雍州知州來告訴你們?!?
沈同川掃視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揚(yáng)聲,“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們殺宋監(jiān)軍,便已表明其撕毀盟約之意,而今,蘇契勒一死,居涵關(guān)的胡人大將石摩奴正領(lǐng)數(shù)萬精兵直奔雍州而來!”
他一揮袖,指向城門之外的楊天哲,“此人從前有罪,而此戰(zhàn)卻有功,而他的功過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說了不算,你們也說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書請官家圣裁!”
“諸位,此誠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們雍州的軍民本該一心!大戰(zhàn)在即,若咱們先自亂了陣腳,豈非長胡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難道諸位,還想眼睜睜看著十六年前的悲劇重演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鴉雀無聲。
“秦老族長,”
沈同川朝秦老族長拱手,又喚了一聲一旁的魏族長,隨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從前種種義舉,本官是再清楚不過,二位心中對于楊天哲的顧慮,本官亦能理解,他答應(yīng)暫不入城,已經(jīng)是甘愿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xiǎn)了,還請二位幫著本官,勸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開戰(zhàn),雍州城中切不可亂啊……”
眾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長,而秦老族長雙手撐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輕垂著,“知州大人有話,我等焉有不聽之理?”
“知州大人,咱們雍州人是最不懼怕與丹丘開戰(zhàn)的,而今戰(zhàn)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亂,若錢糧籌措不及,我們亦會該出力就出力?!蹦俏鹤彘L也開了口。
“好!”
沈同川撫掌,朝兩位族長頷首,“本官在此,謝過二位!”
兩位族長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開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長被自己的長子扶著往回走了幾步,他又倏爾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長媳小心翼翼地問。
秦老族長沒有理會她,那一雙眼睛盯住那名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籠罩一分不知名的怪異,視線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沒說,神情平淡地轉(zhuǎn)過臉,朝前邁步。
“倪小娘子,聽說你受傷了?”
沈同川正與倪素說話。
“肩上受了些傷,沒有大礙?!?
“怪我,”
沈同川嘆了聲,“我愛馬,那匹白馬是不可多得的好馬,我聽它嘶鳴,心中不忍,就一下沖上去了……聽說,那匹馬現(xiàn)在跟著你了?”
“是我與他一塊兒養(yǎng)的?!?
倪素看向身邊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隨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我看它性子極烈,卻肯順從于二位,想來便是你們之間的緣分?!?
若那匹白馬與徐鶴雪沒有關(guān)聯(lián),沈同川說什么都要將它要來,可惜人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這樣一匹馬。
“宋嵩的親兵見他已死,便立時來討好巴結(jié)我,所以當(dāng)日在戰(zhàn)場之上,他們才只顧我,沒顧著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將情勢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鶴雪,見他垂著眼簾,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喚了一聲。
徐鶴雪抬起眼睛。
“雖說出了蘇契勒自戕的這個變故,但多虧公子,如今我的官帽還在,秦將軍與魏統(tǒng)領(lǐng)的兵權(quán)也還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繼勛走過來,徐鶴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問沈知州與秦將軍?!?
“何事?”
秦繼勛走過來便聽見他此。
徐鶴雪側(cè)過臉,看向雍州城門之外,正在安撫起義軍的兵士的那個人,“二位,真不打算讓他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