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陽妻倪素,虔備寒衣,奉與郎君徐鶴雪?!?
她吹了吹濕潤的墨跡,將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濺著發(fā)出噼啪聲,她松手的剎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著衣料,燒盡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臉頰發(fā)燙,她坐在階上,眼瞼無聲濕潤。
忽的,細(xì)碎的金鈴聲輕響。
倪素像是被這聲音一刺,隨即夜風(fēng)忽然凜冽,吹得她面前的銅盆里火舌張揚。
寒霧頓起,倪素想要起身,卻險些站不穩(wěn),她扶著廊柱緩了一下,卻被這一陣急風(fēng)吹得有些睜不開眼睛。
冰涼的濕意一點一滴落來她的衣襟,倪素勉強睜眼,院中的燈籠被吹熄的剎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頭。
月華如練,而落雪如縷。
她大睜雙眼,滿頸滿肩的冰雪都在刺激著她的感官,月華投落在茫茫寒霧里,凝聚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紅的衣襟,烏濃的發(fā)髻。
那樣一張蒼白而秀整的面龐。
“阿喜。”
第130章四時好(三)
倪素早就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
從那晚洞房花燭開始,從那首留在食單附頁上的《少年游》開始,她要與一個永遠(yuǎn)不能長相守的人互許一生。
與他相愛,然后看著他走。
她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三餐粥飯,一部醫(yī)書,就作為她余生的全部意義,少一些難過,少一些蹉跎。
她自認(rèn),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沒有下雪的話。
金鈴聲聲,寒霧茫茫,她方才燒掉的寒衣又干凈整潔地穿在那個人的身上,他的發(fā)髻間是一根白玉竹節(jié)簪。
而她不著外衫,披散長發(fā),甚至沒有穿鞋襪,整間院子里的燈籠被吹熄大半,她面前的銅盆里火星子也隨風(fēng)而飛揚。
“阿喜?!?
他的聲音落來,冷得像浸過雪,一剎那,逼得她眼眶濕潤。
他走近一步,她卻后退一步。
徐鶴雪倏爾頓住,不再動了。
他亦不敢置信,此刻他竟身處人間。
“你過來?!?
倪素后知后覺,聲線發(fā)顫。
徐鶴雪聽見她的聲音,才順從地抬步朝她走近,銅盆里的火光熄滅了,風(fēng)里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階下站定。
瑩塵點滴飛浮,細(xì)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來晃去,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鶴雪站著沒動,“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這是夢也好,至少在夢里還能相見,至少倪素還能親眼看見他穿著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風(fēng)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膚上,她又覺得自己無比清醒,牽起他的手,雖然還是冷,卻沒有想象中那樣冷得刺骨。
冷與暖的相觸,兩人俱是渾身一顫。
倪素發(fā)現(xiàn)他周身有細(xì)如絲縷的淺金色流光時而閃動,如同他衣袂間的暗紋繡痕,卻如水一般脈脈流動。
“你不是走了嗎?”
倪素仰著臉,“你不是……不會再回來了嗎?”
“我……”
徐鶴雪其實也并不清楚當(dāng)下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見她的眼淚收不住,他便立時用指腹去抹。
怎么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著她臉頰的皮膚,她原本凍得蒼白的臉,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紅。
“阿喜,你別哭。”
他說。
天邊濃云密布,飛揚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變得尤為熱鬧,無數(shù)人沖出家門,攜家?guī)Э?,仰望這場四月雪。
濃云如瓷,整個云京城檐下的燈盞不約而同地飛出絲縷的光芒,在無數(shù)人的目光注視下在云層里鋪陳,好似金繕修補后留下的金色裂紋。
天上異象叢生,倪素隱約聽見外面人的驚呼。
紫霧彌漫,一道身影伴隨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著赤色甲衣,金石為飾,肩披祥云,而腰佩綬帶,衣袂獵獵欲飛,頭戴獸冠,獸目人面,胡須白而卷。
若不是那雙獸目,那張臉,便是倪素曾在雀縣大鐘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見的那位老法師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