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益握住他的手,只覺冰雪裹附。
他渾身一震。
再也沒有什么能夠比這樣的溫度更直觀,他在這種極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與摯友陰陽兩隔的事實。
推開一間居室的房門,趙益抬起眼,細如絨毛的灰塵在陽光里飛浮,他跟隨徐鶴雪走進去,里面的陳設(shè)簡潔,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是書案上的書卷卻堆得很多。
雖多,亦整潔。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
趙益開口,聲線都是抖的,眼中淚意充盈。
徐鶴雪卻問他,“你殺潘有芳吳岱之時,存了死志,是不是?”
趙益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永庚,”
徐鶴雪嘆了一口氣,“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卻什么重擔也擔負不起,你被凌遲時,我救不了你,老師被判斬首,我亦護不住老師……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沒用的一個人,”
趙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們一樣去等,他們還可以熬,我卻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先帝就又要對我心生厭棄,我再拼命地留在云京,也抵不過天子一怒,與其如此,我還不如用這條命為你報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鶴雪看著他,“趙永庚,你是三十余歲的人了,又是大齊的新君,萬莫如此?!?
可趙益的眼淚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為何不肯與我相認?”
“就是怕你這樣?!?
徐鶴雪說。
“永庚,你我為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這個世道,我亦不愿你在如今這個位置上。”
徐鶴雪神情沉靜,“可如今你已經(jīng)在這個位置上,以往再是不愿擔負的東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擔負?!?
“我知道?!?
趙益點頭,“老師生前所愿,是推行新政為國為民,可先帝卻只將新政當做弄權(quán)的手段,我不要那樣,我一定記得老師的未竟之志,我絕不辜負老師,也絕不辜負孟相公?!?
徐鶴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極淺的笑意,“你還記得我們從前出游,在路上遇見餓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傷心嗎?”
“記得?!?
“那你還記不記得,你我身無分文,棲身大鐘寺蹭齋飯那夜,曾說過什么話?”
“記得。”
徐鶴雪與趙益相對而立,一個容顏蒼白,永遠停留在他的十九歲,一個歷經(jīng)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余歲的形貌。
故友相對,恍如回到年少交游的那段時光,二人齊聲:
“心中為念農(nóng)???,耳里如聞饑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第132章四時好(五)
徐鶴雪俯身在書案上翻出來一只長方的錦盒,遞給他道:“你我相見,我身無長物,唯有以此相贈?!?
趙益伸手接來,里面是一副卷軸,他將其取出,展開來,紙上墨色鋪陳,洋洋灑灑,清峻飄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喚沈同川,他是孟相公的學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與你皆讀過他的一篇《戰(zhàn)馬論》,他有識馬之才,而朝廷卻無識人之力,他看清馬政積弊,有心革除弊病,為國養(yǎng)馬強軍,卻始終不能在其位,亦不能謀其政,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數(shù)?!?
徐鶴雪看著他,“你們招我之魂,而我想替天下人,招明君之魂?!?
“每個人立身于世,皆各有所長,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長者居其位,謀其職,盡其能,則國何愁不強盛?”
“你今日所,我必不會忘?!?
趙益抹了一把臉,“你贈我的這幅字,我也會好好收著,此生,以它為鑒?!?
“我不會忘記百姓的苦,亦不會忘十三州的遺民還在等大齊收復故地,天下人都在看著我。”
郎朗日光透過欞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趙益與他相視,“子凌,你也看著我吧?!?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為君,我必要收復國土,絕不退讓!”
“為人,為君,我絕不再懦弱?!?
這一刻,徐鶴雪在這位摯友的臉上看到了他的堅定,歲月摧人,也鑄人,柳枝隨風,在欞窗前微蕩,他道:“永庚,與你為友,是我之幸?!?
這話幾乎又要將趙益的眼淚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這里嗎?”
徐鶴雪搖頭:“我返還陽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卻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卻可以了?!?
“什么事?”
徐鶴雪隱約聽見外面的說話聲,他很輕松地就能從中分辨出她的聲音,“我想在阿喜身邊,陪她回雀縣,看著她寫成她與兄長的醫(yī)書?!?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讓她為我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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