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深秋,似乎比后世更冷。
不過只穿海魂衫的邱石,仍然很神氣。
二八大杠充足氣的輪胎,滾在縣城的砂石路上,顛得他的一片瓦發(fā)型撲動有致,彈到石子上更是錚錚作響。
而且整條街上,竟然沒有比他高的活動單位,車轱轆飛轉之間,他望著過路的行人,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油然而生;行人也仰望著他,眼神拉絲出艷羨。
雖然大鳳凰是借的。
因為在縣里召開的文學研討會,園藝場的領導割肉似的借給他。
邱石屬于回鄉(xiāng)知青,農村戶口,不存在遷移問題,在鎮(zhèn)上念完中學后,回到所在公社參加勞動,安排在園藝場種樹。
這年頭流行賽詩會,園藝場里雖然有不少城市來的插隊知青,但其實連高中生都沒幾個,以他的詩才,竟也能嘎嘎亂殺。有首小詩掛在墻報上,被前來公干的記者看中,僥幸登過地區(qū)報紙。
這才和另幾個白身的同縣青年一起,獲得參加此次大會的資格。
任務是在上級文藝界的領導面前,展現出本縣知識青年的風采。
雖然想起那首詩,邱石現在只想捂臉。
在這樣一個年份,這樣一場由省里牽頭的文學研討會,放在他們縣舉行,有著歷史和現實的雙重意義。
這里是聞一多的故鄉(xiāng)。
聞先生不僅是革命先烈,也是詩壇先驅,在五四啟蒙文學階段,曾提出新詩格律的“三美”主張。
在后世,新月派詩歌的含金量一直在上升,與同時期的創(chuàng)造社,形成鮮明對比。
馬路旁歪斜著一排木料電線桿,每隔一段距離會掛一只大喇叭,黃河快咆哮完時,一個清脆激昂的女聲,將其蓋過:
“親愛的同志們,歌曲有盡時,革命永不熄。
“在這陽光明媚的新一天里,讓我們以飽滿的熱情,在不同崗位上,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奮斗!
“我們午間再會?!?
手腕上也沒塊表的邱石,暗道不妙,屁股離開座板,開始全速沖刺,一路叮鈴鈴。
來到蘇聯式的縣大禮堂。
不出意外遲到了。
鎖好自行車后,邱石本想從后門溜進去,結果這時節(jié)寒氣漸濃,后門封得嚴實,只能硬著頭皮走正門。
“報告!”
禮堂內烏壓壓一片,幾百號人齊齊望向門口。
不等邱石解釋一下,說家里有事耽擱了。
主席臺上,主持會議的縣文化局劉局長,沒有理會他,掃視下方,皺眉問:“哪個單位的?”
禮堂后排,十月公社的副主任兼文化員孫保國,老臉通紅站起來:
“報告!那啥,他家確實出事了,他原本和一個上海女知青搞對象,都要擺喜酒了,這不恢復高考了么,人家現在不要他,父母還特地趕過來,兩家正扯皮呢?!?
禮堂內生起一陣竊笑。
劉局長黑著臉,擺擺手,讓門口那個丟人現眼的家伙,趕緊滾回座位的意思。
沿著過道走向后排,邱石對那些揶揄的眼神視而不見,兩世為人,許多事早已看淡。
來到孫保國旁邊,二面的人挪動屁股,在長條凳上空出一個位置。藏丑媳婦似的把他拉扯著坐下,孫保國壓低聲音,劈頭蓋臉一頓批。
邱石權當沒聽見,視線投向主席臺。
頂上拉著一條大紅布,45度貼一排方塊紙,就變成菱形了,寫著“新時期文學研討會”的毛筆大字。
所謂新時期,以混亂結束為開啟標志。與社會政治關聯密切的文學界,也將十年之后的文學,命名為“新時期文學”。
但是這條文學之路該怎么走,眼下還沒有一個普遍共識。
類似的會議,如今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召開。
相信其他會場,和他們這里也一樣,與會者們滿是迷茫。
邱石的目光定格在主席臺中央,那里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
坦白講,如果不是有他在,這場會議邱石應該會告假,就挺忙的;更不會連夜準備了兜里的稿紙,因為未必有人能懂。
老者叫徐遲。
本省文藝界的執(zhí)牛耳者。
他會在元旦之后,發(fā)表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讓一個數學家,奇跡地在這個年代,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激發(fā)了無數人的科學熱情。
同年,他還會發(fā)表《文藝與“現代化”》一文,引發(fā)廣泛爭論。
徐遲是現代主義在新時期最早的倡導者。關于現代派的爭論和探索,又在八十年代中期,催生出先鋒文學。
于是一批后世知名作家,開始爆發(fā)式地登場,如莫、殘雪、馬原、余華,格非和蘇童等人。
只是可嘆,徐老晚年遇人不淑。
會議如火如荼進行,與會者們踴-->>躍發(fā)。
“有個問題一定要明晰:以后搞文藝創(chuàng)作,還要不要遵循三突出?這完全是把路走窄了嘛!”
“如果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視為當代文學的,那么我們的當代文學是殘缺不全的,必須予以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