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城待了兩天,??孟聽枝圍上厚圍巾回到蘇城繼續(xù)過冬,年關(guān)底下事多人忙,到處都熱鬧,??兩人就沒再碰過面。孟聽枝摸不準他平時在做什么,??怕發(fā)微信會打擾,??程濯就按孟聽枝的作息定了一個睡前電話的時間。十一點。每次打電話,??他還是忙。有時候背景音里有小孩的哭鬧聲,??像家里親戚聚餐,??吵得很;有時候是什么娛樂場所的音樂,??分貝不高,??他應(yīng)該是找了個清凈的地方,專門打這個電話。那靡靡樂聲空洞遙遠,不如他那把敲金擊玉的低沉嗓子好聽。孟聽枝趴在床上,翹著小腿輕晃,??柔軟的睡裙邊兒疊在白嫩膝彎,一手拿手機貼在耳邊,另一手抱著速寫本,??往缺色的地方補兩筆。正聊著,她忽然跳出話題,??敏感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在抽煙?”電話那頭一頓。除開夾煙的食指和中指,剩余手指正掐一支金屬打火機,悠然轉(zhuǎn)著,在窗沿上輕敲。她一問,??過長的煙灰折斷一截,??簌簌掉進樓下樹影里,??那細微的敲擊聲也停了。孟聽枝猜對了似的說:“是吧是吧?!泵髅饕矡o人看見,??他卻捻了灰燼,??長指將煙彈落到旁邊的滅煙石上。程濯無聲笑著,摸了一下鼻子。舒晚鏡去世后,他搬去他爺爺那兒住,本來的野性子硬是被教出幾分端方,習性里小動作極少,一心虛就會下意識摸鼻子的習慣,也沒人幾個人知道。他自己知道。他望著手里的打火機,手指挑開金屬機蓋,靈活地轉(zhuǎn)了一個花兒,火光順著風抖,顫成仆仆虛影,又在“噌”一聲蓋合響里消失干凈。“新得了一個打火機,挺好看的,下次見面送你?!泵下犞π÷暪緡仯骸拔乙愦蚧饳C干什么?”那頭啞啞笑了下,“那你回頭數(shù)數(shù),你都收走幾個了?”“……”孟聽枝是跟他學的壞,愛看他咬著支煙,卻四處找不到火的樣子,最后目光往孟聽枝身上一落。惱火是假的,威脅也是假的,躬身靠近過來,咬著煙的樣子惡劣又迷人,最后只有對她動手動腳是真的?!摆s緊的,不然搜身了啊?!泵下犞Φ讱獠蛔愕卣f:“我收走…是因為好看。”程濯回:“我手上這個也好看?!蹦昵懊下犞恿藘杉译s志社的約稿,一個是十二月份的印象集,另一個是書中的人物插畫,交稿日期就在年后。她和周游各回各家后,她就窩在桐花巷二樓的房間里,把剩下的稿子解決掉。一宅就是好幾天,阮美云看不慣她睡衣丸子頭從樓上到樓下的打扮。孟聽枝下樓到冰箱里找吃的,吸管還沒來得及插進錫箔紙的洞里,酸奶盒就被劈手奪走。阮美云粗聲粗氣說:“我要去出門買點東西,你跟我一起。”孟聽枝不想去都不成,直接被推到房間里換衣服,她隨便拿了件牛角扣的杏色大衣,搭直筒牛仔褲,素面朝天,插著兜站門口。打眼一看像高中生,又被阮美云一把推回房間,叫她重換。孟聽枝看著柜子的衣服,乍一下愁著不知道選什么,苦惱地對著門口的阮美云說:“出門買東西,又不是選美,干嘛啊?”阮美云性子急,挨不起磨蹭,走到衣柜前兩手一扒拉,快快地就挑出一身搭配來,白色的短款羽絨服配一條棗紅的格紋a裙?!熬瓦@么穿!快換!”孟聽枝拿起裙子,看了半天,一臉我不認識這裙子的表情:“這誰買的?”反正不是她自己。阮美云哼一聲:“誰買的,還能是你爸?你做夢呢,快換吧――就搭你上次戴回來那個棗紅色的小帽子,好看,配得很,一準亮眼?!泵下犞Ψ瞿琼敵体偷呢惱酌保遍苌嫌幸粋€小小的雙c,倒是真配阮美云選的裙子。她對著鏡子戴上,理了理邊沿的頭發(fā),“要亮眼干什么,買個東西,又不是滑到雪坑里找不到人了……”聲音越嘀咕越小,后半句阮美云沒聽清,也完全不在意,拉著孟聽枝的手就往樓下去,母女倆一前一后,噔噔噔踩著樓梯。只聽阮美云在前頭得意地分析著:“你也不看看日子,這都二十幾了!不出巷子就能遇見李奶奶王大媽,人家兒子孫子什么的也都回來過年了,你得出去見見人,跟人交流交流。”孟聽枝無語地嘟了一聲氣:“我跟別人交流什么?我問人家愿不愿意來我們家入贅么?”按說孟聽枝這個年紀還不必著急,就是堂姐訂婚的事對阮美云沖擊比較大,難免未雨綢繆。阮美云眉頭一皺,劈手要打,孟聽枝縮著脖子讓到一邊,
真被她媽的虛把式嚇到?!澳氵@跟誰學的牙尖嘴利!什么入贅入贅的,那是萬一,挑不到好的,那不只能將將就就。”說著阮美云更來氣了,剛剛沒落下的手,這時候往孟聽枝后腰上一拍。“孟聽枝!我發(fā)現(xiàn)你是真學了你爸去!你現(xiàn)在跟你爸那個死德行是一模一樣!沒志向!你爸不如他那兩個哥哥,你現(xiàn)在也要輸給你堂姐是不是!”“沒有,你怎么老跟人比啊,堂姐都找了個機長了,那我找什么贏她?哦,她找個開飛機的,我找個開轟炸機的?”一直在客廳裝死的孟輝忍不住笑出聲,被阮美云一個眼神瞪回去,又老老實實看電視上的麻將比賽。阮美云都給女兒想好了,“你要是能找個你堂哥那樣的,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名校畢業(yè),長得帥……”剛數(shù)到第二個,孟聽枝看了眼孟輝,平聲平氣地打斷了阮美云,“你還要長得帥的?帥哥的苦你還沒吃夠?”阮美云:“……”孟輝耳尖,一聽有插話的機會,好做作地咳一聲,清了嗓子,手朝側(cè)邊發(fā)際一摸,像模像樣地插嘴道:“美云啊,別給枝枝提那么多要求,孩子多有壓力,你們女人啊,有時候就是太貪得無厭了?!泵下犞Ρ镏?,實在憋不住,以找鞋子的動作彎下身,這才抖著肩膀笑出來。阮美云沒管她,抽過旁邊的癢癢撓就去狠狠打了孟輝一下,邊打邊說:“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我告訴你,臻南路那門面的事這兩天你不給我解決嘍,有你好果子吃!”撂下威脅,阮美云手一伸,拐起換好鞋的孟聽枝出了門。她今天這身打扮的確漂亮惹眼,一頂紅帽斜戴,襯得巴掌大的小臉,白皙又精致。鄰里鄰居,許久碰見一面誰家的孩子,一準都是要夸的,不管有沒有印象,往萬能公式上套,年紀小的就夸長高了,年紀大點就說又俊了。孟聽枝今天收到的夸獎尤其頻繁。出了桐花巷子,阮美云對自己的先見之明相當滿意,拍著孟聽枝的手說:“瞧見沒,你就得多出來,多意意磷約海蝗灰院竽切┌14檀舐杳前鍶蘇葉韻蠖枷氬黃鵠茨??!孟聽枝沒吱聲,但她懂了,出來買東西是次要,最重要的事在年關(guān)底下出來了解了解市場。到了附近的批發(fā)市場,阮美云在海鮮攤那兒遇著熟人。寒暄幾句,待人走了以后,她發(fā)現(xiàn)攤主給她裝了只快死的螃蟹,一邊眼尖地挑出來跟人吵吵,一邊不竄神地跟孟聽枝說:“就剛才那審計局的張阿姨,兒子大你兩歲,在德國留學的,正經(jīng)海歸!”“哦。”孟聽枝沒興致地應(yīng)聲。單單薄薄的一個字,好似當頭一盆冷水潑下,阮美云什么熱情都沒了,恨鐵不成鋼地一聲嘆:“我啊,是指望不上你開竅!”孟聽枝從攤主手上接過打包好的袋子,跟人甜甜軟軟說了句謝謝。攤主年紀不大,看見個干干凈凈冒著仙氣兒的小姑娘朝自己露出一個嬌俏的笑容,登時心都酥了,立馬殷勤招待道:“妹妹,你們家買不買蝦?”攤主拍拍白色的泡沫盒子,里頭冰塊撞著響,“就這蝦,過兩天就買不著這么大個頭又新鮮的了?!泵下犞σ豢?,那蝦的確又肥又好,“媽媽,買蝦么?”一轉(zhuǎn)頭見著阮美云黑著臉,她立馬放軟聲音,拾起之前的話題說:“我知道,海歸嘛,住長林巷那邊的,叫什么張曉鵬對不對?”阮美云問攤主要了袋子和撈兜,這回她自己挑起來,“你還記得?你倆一個高中對不對?他大你兩屆。”“嗯?!比蠲涝葡肫鹗裁矗H欣賞地點頭:“他好像高中就挺聰明的,現(xiàn)在又是海歸,有點本事的?!边@點孟聽枝不否認,但她提醒阮美云:“可我記得,他不帥?!比蠲涝疲骸啊睙o語半晌,阮美云把挑好的蝦遞給老板,轉(zhuǎn)頭一瞥孟聽枝道:“你現(xiàn)在是挑得很!”“……”
明明是剛剛在家里你自己提的帥。買完了海鮮,母女倆又去了一趟花鳥市場,阮美云打算給家里換幾盆新鮮盆栽,看中了富貴金桔和粉百合。正跟老板討價還價。孟聽枝有時候看不懂她媽。
夏天跟幾個阿姨去老裁縫店做旗袍,選最好的料子,最花哨的盤扣樣式,大幾千的旗袍能一次性買個三四件,苦夏過去,阮美云長了點肉,穿不進去了,偶爾拿出來看看也歡喜,半點不心疼。買四盆盆栽,卻割肉一樣的舍不得,唾沫說干都要讓老板打折抹零。最后老板一邊往本子上記她們家的地址,叫人安排送貨,一邊頭疼地夸阮美云女士嘴皮子太厲害了。孟聽枝長這
么大,遇見過砍價最厲害的兩個人,阮美云當仁不讓是第一,程濯緊隨其后,也不遜色多少。只是這兩個人的砍價風格迥然不同,阮美云能說會道,磨人功夫一流,而程濯話少,每個字都砍在刀刃上。在海城那兩天,周邊有個集會,別墅管家是當?shù)厝?,當晚吃飯的時候就在說他們這次來的有多巧,剛好趕上一年一次的集會。那地方除了沿海風光好,玉石也出名,不僅當?shù)赜胁簧俚挠袷鞣?,還有不少東南亞那邊的人來這邊做玉石生意。第二天管家領(lǐng)著路,程濯和孟聽枝去附近逛集市。集上人好多,看打扮就曉得是天南海北聚過來的,五花八門,有那種大金鏈大金表,腋下夾包的暴發(fā)戶,也有穿領(lǐng)口袖口繡著傳統(tǒng)花紋的緬甸人,背竹筐問攤主收不收石頭。賣石頭的多,也有吃的喝的和一些手工紡織品。程濯穿一件青灰色的軟料襯衫,袖子隨意翻折到小臂,牽著孟聽枝,叫她走里側(cè)。他倆都白,走在日頭底下,亮得反光,回頭率百分之兩百,渾身上下透露三個信息點。外地客,有錢,好宰。只有第三點失誤,程濯尋著個石料不錯的攤子,攤上大多都是石料,玉料也有,還有一小部分石頭開了窗,皮殼下的種水都非常好,壓燈一看,肉細水長。攤主一頓天上有地上無的夸,開了一個據(jù)他自己說是很誠心的價,十二萬。孟聽枝本來在玩攤上別的石頭,瞬間覺得這可能是自己消費不起的東西,悄悄放下。程濯神情紋絲未動,拿著小手電自己看了一圈,平平問一聲:“這什么敞口的?”攤主瞬間愣住,半晌后,猶豫不定地吐出兩個字:“南齊。”說完,像是唬人的底氣又回來了,“南齊的料子,好場口,而且你看這脫沙,開出來肯定種水好。”他定似佛,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多大起伏?!澳淆R的料子棉多,都要賭內(nèi)化,開個流氓窗,要十二萬,看不到,打電話給你老板,問他五千賣不賣?”孟聽枝見過最厲害的砍價,就是阮美云在批發(fā)市場跟人對半砍,程濯這種簡直超乎想象,就在她擔心,攤主會不會氣到奪走石頭,直接趕他們走的時候。那攤主竟然真掏出手機,一臉為難地說:“那我給你問問,不過五千太低啦,帥哥高高看嘛?!背体潢P(guān)了手電,像是這塊石頭他已經(jīng)摸明白了,“看不到高價,裂多,種也不夠細。”攤主打完電話說:“真的太低了,老板那邊說起碼再給一口,不然沒法兒買?!背体⒅谋砬椋鎰e了一下真假成分?!拔迩嵤?,水錢我出,不能再高?!弊詈笠煌娫捊Y(jié)束,攤主拿個透明封袋把那塊石頭裝起來,遞給程濯,頭疼地說:“這么壓價,我們老板說他真不賺啦?!泵下犞ν耆珱]有想到他在這方面會是行家,他自己說不是行家,他爺爺喜歡玩石料,他耳濡目染,懂一點皮毛。買了石頭,程濯要就地開出來,托管家聯(lián)系,找了附近一家規(guī)模中等的玉石工坊。老板娘是緬甸人,人特別熱情,孟聽枝一進門她嘰里呱啦說了好一通話。英語她還僅僅是口語吃力,緬甸語對孟聽枝來說,那就完全是一竅不通,管家也不懂,還是老板家在趴在柜臺上寫寒假作業(yè)的小女兒幫忙翻譯?!拔覌屨f讓你看玻璃柜里的那個菩薩,她說和你長得好像,就這兒,”小姑娘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差了一點紅?!泵下犞槃菘慈?。玻璃柜子內(nèi)里貼了一層鏡子,折射陽光,襯得那尊白中泛淡青的玉觀音更加通透盈光,法相莊嚴,清冷又慈悲。說話間,程濯從里面的工作間和老板一起出來,也在說石料的事,說現(xiàn)在好料子很難找,恐怕得等一段時間。程濯看見穿著白色系脖度假裙的孟聽枝,梳丸子頭,露出干凈無暇的面龐和纖細修長的脖頸,靜立在入門處的光里,正看著柜子里展示的玉佛,瞳孔里曳著溫柔水波。緬甸那邊結(jié)婚很早,老板娘雖然生的女兒都上小學了,但看起來還有姑娘家的活潑勁,語不通都不妨礙一見如故。從顏料盒抹來一點朱紅,指腹在孟聽枝眉心輕輕一抹。她女兒又幫忙翻譯:“這是我們家供了很多年的菩薩,一直保佑我們家無病無災(zāi),保佑我爸爸走貨平安,你真的和菩薩一模一樣,我媽媽說你是女菩薩,問你要不要在我們家住幾天。”“那可不行。”男人低沉的音質(zhì)似與周遭所有的翡玉共鳴。孟聽枝聞聲轉(zhuǎn)頭,眉間點紅,跟程濯遙遙對上目光?!斑@個女菩薩,是我要帶回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