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請坐?!壁w瀚微笑道。李邦華焦急說:“我怎坐得?。苦u家抄不得,一旦抄家,三縣士子皆離心離德?!奔热焕畎钊A不坐,趙瀚就自己坐下:“我知道,南皋先生(鄒元標)的弟子遍天下。包括李先生在內(nèi),也是南皋先生的親傳弟子。”“我非為恩師的家人求情,”李邦華只得耐心解釋,“鄒家真動不得??!”查抄鄒家,等于捅了馬蜂窩,趙瀚當然非常清楚。鄒元標本人,與趙南星、顧憲成并稱“東林三君”。鄒元標的獨子鄒燧,是在邊疆工作病死的。鄒燧的兩個兒子、一個侄子,是進京勤王殺韃子而犧牲的。不管怎么說,鄒家是真的忠君愛國。三個鄒家小輩,散財募集鄉(xiāng)勇,當時走得比巡撫還快。他們從江西出發(fā)來到北京,韃子都還沒有離開,真刀真槍跟韃子拼命至殉國。鄒元標這一脈,其實已經(jīng)斷絕了,投靠趙瀚的只是其過繼子孫。名滿天下,弟子眾多,忠烈無雙,這就是東門鄒氏,現(xiàn)在被趙瀚給抄家了。轄地之內(nèi),估計很多看熱鬧的士子,包括忠于趙瀚的底層士子,都會站出來為鄒家打抱不平。如果是在玩電腦游戲,查抄周家的負面效果,很可能出現(xiàn)“穩(wěn)定度減一”。趙瀚突然冷笑道:“李先生,你覺得我能占據(jù)三縣之地,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士紳嗎?”“靠的是分田?!崩畎钊A心里非常清楚。趙瀚又問道:“鄒家破壞田政,在分田之前,陰送數(shù)千畝土地,給青原寺做寺田。這是要掘我的統(tǒng)治根基啊,如何能輕易饒???”李邦華嘆息說:“若真只為田政,怎會現(xiàn)在才查抄鄒家??傛?zhèn)的心思,我其實明白,無非是彈壓士紳而已??蓮棄阂惨袀€限度,士紳已經(jīng)獻出田產(chǎn),他們步步退后,我們不能一直緊逼,否則必然離心離德。”“他們在退后?他們在逼我動手!”趙瀚大怒,“都把手伸到我總兵府來了!”李邦華勸道:“陰結私親,確實容易拉幫結派,但只要控制在一定限度,反而有利于士紳的效忠。”這就是思想觀念的問題了,歷朝歷代起兵者,為了拉攏士紳和實力派,非但不會阻止這種姻親關系,主君甚至會主動跟大族結親。比如位面之子劉秀,先是娶了豪門千金陰麗華,僅過一年時間,又娶真定王的外甥女郭圣通。李邦華確實在為趙瀚著想,士紳這樣聯(lián)姻之后,肯定會更加忠于趙瀚。趙瀚卻不領情,說道:“他們是效忠于我嗎?不,他們效忠于家族前程。我不想自己開創(chuàng)的局面,才區(qū)區(qū)三縣之地,治下官吏就已經(jīng)盤根錯節(jié)!他們想要權力,就老老實實辦事,我自會給他們升官,而不是來腐蝕我的屬下!李先生,你難道想在吉安搞個吉水黨出來?你在北京吃過的黨爭苦頭,還要讓我治下能臣干吏重新吃一遍?”這屬于誅心之,李邦華生氣道:“我絕無拉幫結派之心,也絕不想做什么吉水黨魁!”“你不做,他們會逼著你做!”趙瀚雙眼死盯著
李邦華。李邦華心思百轉(zhuǎn),突然一聲嘆息,不知道該說什么?!翱傛?zhèn)!”劉柱急匆匆跑來稟報:“總兵府外,聚了幾百士子,鬧著要進來給鄒家求情。”趙瀚冷笑道:“鄒家真有面子啊,我昨天抓人,今天就能聚這么多?!崩畎钊A枯坐原地,感覺自己里外不是人,他夾在趙瀚和士紳中間,幫哪邊說話似乎都是錯的。趙瀚出門來到總兵府外,數(shù)百士子見他來了,集體作揖高呼:“請總鎮(zhèn)網(wǎng)開一面!”“哈哈哈哈哈!”趙瀚變臉變得無比快速,哪還有半分憤怒?他一臉喜悅道:“諸君今日能來,我心里喜歡得很啊?!币粋€士子欣喜道:“總鎮(zhèn)可是愿意釋放鄒家人?”趙瀚走到這些讀書人中間,笑著說:“諸君今日能來請愿,可見已經(jīng)打心底認可我趙某人。否則就不是結伴請愿,而是在暗中密謀了。能得諸君之心,足以底定天下,我又如何會不高興呢?只是……”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趙瀚嘆息道:“鄒家?guī)ь^破壞田政,我作為三縣之主,總不能徇私枉法吧?諸君放心,一切依法行事,肯定不會冤枉鄒家,當然也不會縱容犯罪。”舉人劉同升突然站出來:“敢問總鎮(zhèn),事先可有立下約法,分田之前不得轉(zhuǎn)贈田產(chǎn)?若沒有事先約法,那就是不教而誅?!薄班u家那是轉(zhuǎn)贈嗎?”趙瀚冷笑一聲,下令道,“把青原寺的和尚帶來!”不多時,士兵押來十多個和尚,都是青原寺的高層。趙瀚對青原寺住持本寂禪師說:“牢房飯菜,是否還合禪師心意?”本寂禪師已經(jīng)七十多歲,合十道:“世間五谷,無非飽腹之物,精劣與否并無區(qū)別。”“很好,禪師果然佛法高深,”趙瀚吩咐道,“傳令獄卒,青原寺眾僧,今后只吃米糠麥麩就可以了?!北炯哦U師看著趙瀚,一臉無奈,其他和尚也毫無脾氣,一個個蔫得如同經(jīng)霜茄子。終于,本寂禪師忍不住說:“總鎮(zhèn),只吃米糠麥麩,人是會餓死的?!北炯哦U師留名后世,只因做了兩件事。一是王陽明在青原寺講學,青原寺從此禪儒合一,寺內(nèi)書院存在了百余年。鄒元標、郭子章兩位心學傳人,把本寂禪師迎來做住持,本意是將寺廟和書院并存。本寂禪師站穩(wěn)腳跟之后,卻把書院給搬遷出去。二是徐霞客來吉水旅游,本寂禪師招待了徐霞客,因此被寫入《徐霞客游記》。趙瀚驚訝道:“人吃米糠麥麩會餓死嗎?我見天下百姓,許多都以糠麩為食,難道他們不是人,個個佛祖轉(zhuǎn)世不成?”另一個和尚說道:“總鎮(zhèn),百姓只吃糠麩,也是會餓死的?!薄澳阋仓腊傩諘I死?”趙瀚突然怒道:“青原寺占田近萬畝,而今又得鄒家捐田數(shù)千畝,你們這些和尚吃得完嗎?怎不見分與山下窮苦百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們又救得幾人性命?寺院放高利貸給農(nóng)民,逼得農(nóng)民賣兒賣女,你們修的哪門子佛法!”本寂禪
師連忙合十:“阿彌陀佛,貧僧對此并不知情,今后一定嚴加約束。”“不必了,”趙瀚說道,“青原寺眾僧,沒有朝廷度牒的,一律還俗為民。有度牒的和尚,每人給你們留三畝地,今后要吃飯就自己耕種!”眾僧如遭雷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明朝中晚期的寺廟道觀,十個和尚道士之中,頂多有一個是合法出家的,其余全都是沒有度牒的非法僧道。趙瀚勒令那些假和尚還俗,并無毀佛謗佛之嫌,反而遵紀守法維護佛門清凈,官司打到崇禎面前都挑不出錯來。趙瀚又對那數(shù)百士子說:“這位本寂禪師,是南皋先生(鄒元標)、青螺先生(郭子章)迎來做住持的。此僧兩面三刀,站穩(wěn)腳跟之后,立即過河拆橋,公然違背南皋、青螺兩位先生的囑托,把書院從青原寺趕走。還強占無數(shù)學田為寺田,那些學田是百余年來,從陽明公講學那時起,由吉水士紳捐給書院的!”趙瀚開始挑撥離間:“占學田為寺田,奪學糧為僧糧,你們這些讀書人竟然視而不見!”大部分讀書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本寂和尚選的時機很妙,他趁白鷺洲書院重建,把青原寺內(nèi)的書院,拿去跟白鷺洲書院合并。當時,師生們都很高興,和尚還假模假樣捐錢,贏得無數(shù)讀書人贊許。可現(xiàn)在,被趙瀚當場拆穿――昨晚有和尚招供,否則趙瀚也不清楚。數(shù)百讀書人,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注意力,紛紛對和尚怒目而視。那可是積累了一百多年的學田,用膝蓋思考都知道面積很大,竟然被這些和尚給霸占了!趙瀚盯著本寂禪師:“鄒家的田產(chǎn),不愿全部拿出來分給農(nóng)民。卻冒著得罪我的風險,偷偷捐了幾千畝給青原寺,他們是傻子嗎?還是真的篤信佛祖?”“貧僧不知此事。”本寂禪師還在裝傻。趙瀚笑問:“誰愿說的?”昨天晚上連夜審訊,將一堆中層和尚刑訊逼供,讓這些高層和尚全程聆聽慘叫。心里不害怕是假的,當即就有個和尚跪下說:“總鎮(zhèn),鄒家所獻田畝,今后所得田租,鄒家與青原寺對半分?!边@個消息,昨晚就拷打出來了。趙瀚笑著問劉同升:“劉舉人,田租對半分,這是給寺院捐田,還是惡意隱瞞田畝?。俊薄斑@……”劉同升無以對。趙瀚又對其余士子說:“你們家里的田產(chǎn),都拿出來分了。鄒家卻留著幾千畝地,放在和尚那里對半分租子。你們這些沒幾畝田的,反而跑來給私藏幾千畝的鄒家求情。這都是為了什么?恕我愚鈍,著實想不通。”幾百士子面面相覷,都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分田了,憑啥你鄒家藏著幾千畝?當即就有士子轉(zhuǎn)身離去,鄒元標確實留下福澤,值得本地讀書人欽佩,可還沒到讓士子們給鄒家當冤大頭的地步。李邦華站在門口,默默看著這一切,他知道鄒家是徹底毀了。趙瀚不僅把鄒氏抄家,還要毀掉鄒氏的名聲。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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