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嶺以西三百里,連綿山勢如劍,白日之光在大地上投下一縱縱巨大陰影,令這片滿目枯黃的莽山多了些明暗色調。
山道上,一架小車絕塵飛奔,車輪后卷起漫天黃沙,在高空盤旋的禿鷲的眼中,幾如奔命的螻蟻,在群山中慌忙穿行。
駕車者頭戴斗笠,黑袍束腰,迎風獵獵勾勒出曼妙身姿,只是這樣一名女子,任何山匪都不敢染指。
原因無它,這身黑袍制式屬于江湖與朝堂皆十分忌憚的一個組織――聆風堂。
待到日上三竿,小車越過一道高聳山峰,終于望見群山中一塊平原洼地,駕車的女子長長舒了口氣,順山道而下。不多時便駛入一片楓紅如火的山林,枝葉間遠遠見一座寶塔掩映。
女子將馬匹系在三人合抱的巨大楓樹下,恭敬立在車外,欠身道:“師父,到了。”
車內許久沒有回音,忽而吱呀一聲,車簾撩開一條縫,枯樹枝般的手指伸了出來,顫抖著緊緊抓住門框。
女子忙上前攙扶,一個身形佝僂的黑衣老者似使出全身力氣終于下了車,右臂空空的袖管卻鉤在木門框上,險些將身體扯翻。女子眼疾手快,穩(wěn)住老者的同時腰際匕首出鞘,飛速將袖籠斬為兩截。
老者立在原地怔了半晌,頭也不回,只啞著嗓子淡淡道:“秋兒,你又毀了我一件衣裳?!?
女子全身一哆嗦,嚇得動也不敢動。
但老者立了一會,突然嘆了口氣:“也罷,這身衣裳穿了怕是已經(jīng)……十年了吧,該換換了?!闭f罷便顫顫巍巍邁步向楓林深處走去。
女子匆忙跟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老者,頭低低埋下,一聲不吭。
寶塔森嚴,其下是個古舊的寺院,大半僧人皆聚在偏殿中,津津有味地聽臺上一老僧講經(jīng)。
忽而一陣腳步,一名年輕小僧風風火火進了大殿,卻見老僧講經(jīng)正酣,下意識放輕動作,猶豫半晌,終究向講經(jīng)臺走去。
老僧慈眉善目,停了釋經(jīng),和藹問道:“慧能,何事?”
小僧恭敬行一禮,輕聲道:“大師,寺外有二人求見。”
老僧搖了搖頭:“昨日不是著你和居士們說明今日貧僧閉門講經(jīng),一概不接外客嗎?”
小僧合十道:“回大師,昨日已說了,但這二人并非平陽城內的居士,只說是專程來訪故友的,另有一信物,囑弟子呈上?!?
罷,小僧從僧袖中取出一物,乃是柄烏鞘長劍。
老僧只瞥一眼,面色大變,拂袖拔劍而出,卻見凝著寒光的劍身竟只剩一半,斷口處平整光滑,內有些許暗紅的金屬痕跡。
老僧沉下臉道:“他一個人來的?”
小僧搖頭道:“來訪者兩人,一人為頭戴斗笠的黑衣女子,看不清容貌年齡,另一人是個衣著破舊的老者,似乎是瞎了?!?
老僧沉吟片刻,忽然勃然大怒道:“不見!叫他們滾!”
小僧連忙深拜,恭敬走開。
“等等!”
未及小僧走出大殿,老僧忽又出聲喚住,深深嘆了口氣:“阿彌陀佛……不想貧僧竟犯了嗔戒……罷了,讓這二人進寺,帶去我房間,給些素齋?!?
“是……”
寺院幽靜,一株巨大的銀杏樹覆蓋了整個后院,陽光從層云般的黃葉間灑下,在石板地上印出點點光斑。
老僧一手捻著念珠,緩步進了院門,在銀杏下立了片刻,緩緩向廂房走去。
房門半開,焚香裊裊。
老僧的身形出現(xiàn)在門口,屋內一黑衣女子立即起立,恭敬長揖。斗笠已被放在一旁,露出的是雖經(jīng)風霜,還能算得上美艷的容顏。
“阿彌陀佛……施主便是烈吟秋?”老僧目光掃過案前盤膝靜坐的老者,停留在黑衣女子身上,和藹道。
女子不答,卻雙掌合十,深拜道:“請神僧救救我?guī)煾担 ?
老僧面上肌肉古怪抽動了下,在案前盤膝而坐,瞥了眼幾乎未動的齋飯,淡淡道:“墨大俠不缺人救,只缺自救?!?
瞎眼老者聞大怒,顫抖著一掌擊在案上,聲音雖大,可木案分毫無損。
“佛圖澄,今日你不救也得救!老子還有未竟之事,這副身體必須撐下去!”
“哦?”老僧冷笑道:“你墨城居然還有未盡之事,怎么,一定要屠盡天下才算完嗎!”
“老禿驢!”墨城咬牙切齒道:“不要在我面前裝傻!所為何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從來親善和藹的高僧面上竟閃過一絲厭惡:“老衲早就說過,此路絕非正道,你們機關算盡,自以為替天行道,卻將這世間弄得血雨腥風!甚至就連那孩子,你們粗暴地干涉他的命運,可曾想過他是否愿意!”
“為天下計,一個人的命運又算得了什么!”墨城顫巍巍地站起,指著佛圖澄的鼻子:“你罵我濫殺,難道那些玩弄權勢的士族和恃強凌弱的兵匪,不該死嗎?殺一人而救百人,殺萬人而救天下,這道理,你懂不懂!”
佛圖澄忽然抬頭,深邃的目光直刺墨城的面龐,面色平靜地問道:“你能保證你的劍下,沒有一個無辜的亡魂嗎?”
墨城身軀分明一震,腦中浮現(xiàn)那個活潑溫柔的女孩子,雖未曾見其面容,可此時此刻如真的立在眼前一般,一時滿心懊悔,終究軟軟坐下,卻仍忿忿道:“那個姑娘,是我錯殺了,但我不后悔!因為這條路必然布滿鮮血,這是唯一的路,老子既已踏上,絕不回頭!”
“阿彌陀佛……”佛圖澄緩緩起身,面色冷峻道:“老衲早就說過,救世之道絕非一條,勸善世人,教化度人,弘揚佛法,同樣可救生民于水火。老衲知你秉持他的理想和信念,奉為圭臬,不惜自身入魔,但你可曾想過,為何這么多年以來,他都沒有能參悟真法九層境界?這世間大道,又是否當真如他所想?”
墨城半晌無語,忽而咬牙道:“老禿驢,知道你最能蠱惑人心!老子說不過你,打也打不過你,你就給句痛快話吧,我這身體,你救是不救!”
“不救!”佛圖澄斬釘截鐵道:“救你,如救猛虎,雖行一善,卻害千萬生靈!門在此處,恕不遠送!”
說著,佛圖澄讓開兩步,明麗的光線自大門涌入屋中,一時暖意融融。
墨城雙拳緊攥,灰白的眸子死死盯著大門方向,似能看見一般,半晌,突然泄了力氣,就地一躺:“不救便不救,那老子便在這里住下了,你不救我,總不至于要將我這將死的老頭子趕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