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乎屏息的目光追隨那只戴著枚素簡男戒的手,看他手掌似屠刀一步步往下落,最后在小牛皮座椅的縫線處撿起一支塑料殼的草莓味唇膏。遞給她。孟聽枝暗松一口氣,接過唇膏,沒敢碰他掌心分毫,聲音虛軟可欺?!爸x謝?!贝礁嗳匕?,孟聽枝坐正,和女網(wǎng)紅在后視鏡里不期然對上眼。對方無聲輕笑。手指僵在耳邊,孟聽枝頓了幾秒,才把頭發(fā)別到耳后。她確定,女網(wǎng)紅看出她的小把戲了,女人和女人之間是最不好騙的,對方不至于像打小報告一樣挑明,但孟聽枝心不安。車子停在蘇大南校門。孟聽枝下了車,腳踝還在疼,走起路深一步淺一步?!懊下犞Γ 迸W(wǎng)紅隔著車窗喊她。孟聽枝脊背僵住,好像包里躺的不是打火機,是一只手榴彈,還是隨時隨地可能被拉環(huán)的。她轉(zhuǎn)過頭。目光從駕駛座移向后面,那人垂著眼睛在劃手機,后頸的弧如琴弓。“你大幾???我覺得你顏值身材都不錯,我店鋪剛好缺拍版模特,薪水還行,你要不要來試試?”黃玉色的名片被塞進夾層,之后再沒見過天光,銀質(zhì)打火機和草莓味唇膏躺在一起。敞口的包,回宿舍的路上,能聽見輕響。孟聽枝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貪心過甚,孤勇尚缺的小偷,但沒想到還有失主找上門的一天。蘇城入夏多雨,總是轟轟烈烈得下,澆濕了就停,晴光忽現(xiàn),連風里都黏著雨后的悶熱。美術(shù)樓前的路面已經(jīng)干得七七八八。手機是在孟聽枝走下臺階時響的。隔一片狹湖碧波,對岸校辦大樓的墻體屏幕上還滾動著紅字。半個月前的美術(shù)展,圓滿結(jié)束,長篇的官方總結(jié)后跟著一串感謝名單,有企業(yè),也有個人。孟聽枝接到一通陌生電話。屏幕還在滾動,她看到“正睿資本”四個字從下一行出現(xiàn),杳杳電流里,剛睡醒的沉慵男聲猝不及防地闖進她的耳朵里“孟小姐,我是程濯,壽塔寺回程車上丟了一支打火機,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我是失主?!憋L乍起,一下撩起了對岸千絲垂柳。湖面無數(shù)漣漪。?接完電話,孟聽枝的手指都是抖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打了下課鈴,身后校園區(qū)道上的學生多了起來,一個踩滑板的男生撞到她,孟聽枝用了三年的安卓機當場摔碎了屏。一角裂紋似蛛網(wǎng)。男生趕忙踩停了板子,臉色一變,賠字剛說出來,孟聽枝如夢初醒似的抖了一下,彎腰撿起手機,說不用
了。一秒不耽擱地往女宿方向跑去。正是飯點,室友都還沒有回來,她蹬了兩只鞋子,爬上床鋪,從枕頭邊摸出一枚打火機。圓角方形,寡淡銀色,除了充氣口旁有顆墨綠色的鉆,沒什么特別。作為預兆,那通電話像是猝不及防將她的人生翻入一頁新篇章,她為此隆重地換掉用了三年的國產(chǎn)機。孟聽枝打車去最近的手機城。水果系統(tǒng)剛出的新款,科技感的海報隨處可見,五位數(shù)的價格也美麗,刷卡的時候孟聽枝有點擔心。她怕自己用不慣。等她摸熟了新系統(tǒng)的基本操作方式,天已經(jīng)黑了,夜晚的大學城,燈火簇擁,滿街都是穿著清涼的年輕男女。孟聽枝一身新,帶著老舊到不行的心思,赴了程濯的約。湘橋居是大學城門臉最唬人的中餐店,三層小樓,古色古香的門臉,飛檐高掛方形紅燈籠。孟聽枝別著柔軟裙邊,跟端茶下樓的服務生錯身而過,踩著木樓梯,噔噔上了二樓。他坐在木窗支起的位置,窗外是一家連鎖網(wǎng)咖的霓燈招牌。程濯聞聲轉(zhuǎn)過頭。插花長瓶旁的女生,被艷俗花枝掩映著,她肩線平直惹眼,肩頭卻精巧盈潤,一身嬌弱瘦骨,穿吊帶細細的黑色棉質(zhì)連衣裙,有種寡淡又易碎的美感。孟聽枝挺拘束地朝窗邊走來?!俺滔壬?。”程濯接過打火機,目光下移,“腳好了?”腳傷上半個月前的,打火機也是半個月前丟的,彼此心知肚明,今天的見面分明就是程濯的一時興起。但孟聽枝愿意配合,非常愿意?!班?,好了。”菜單遞到孟聽枝手上,程濯讓她點。頁數(shù)不多,本子卻厚,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孟聽枝就來過湘橋居一次。室友大二交了男朋友,在這兒過生日,之后在宿舍罵了半個月黑店。菜單翻開,孟聽枝瞧著價格,一盤炒時蔬要六十八,真挺黑的。女服務員是附近大學兼職生,孟聽枝久不點單,她拿著餐單夾和簽字筆,目光不由朝一旁的男人偷偷看去。好看這詞拿來形容這個男人,有點過于單薄了,他光是坐在那兒,輕斂著薄白眼皮,就那么具象且具備沖擊力。“館子不合適?”孟聽枝從印著蘭溪山水圖的菜單后,探出一雙溫軟含怯的眼,像是發(fā)呆被他的聲音驚到?!坝悬c貴……我們aa可以嗎?”那頓飯是從程濯笑了,開始轉(zhuǎn)向相談甚歡的。孟聽枝由衷感謝大學城這一帶的黑心商家,為這場緊張到手心冒汗的飯局添了那么多的談
資。她從店里的欺詐活動,講到法學院學子上門討理。絞盡心思,說完她大學三年最有意思的見聞。她都沒有參與過,都是聽人說的。精明有限,膽怯冗余,她屬于就算被騙也自我安慰吃一塹長一智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窗口夜風里,她雙手托著細巧的下巴,臉龐粉撲撲的,像一只洗凈絨毛的小桃子,碎發(fā)被手指別到耳后。“程先生,我是不是話很多?”其實她性子有點悶,不太愛說話。能說會道也演不出來。她更像那種心里素質(zhì)極差的好學生,提前背熟了稿子,上臺一通背誦。程濯瞧透她的靦腆性格,更加不解,她哪來的膽子,在壽塔寺回程的車上拿走他的打火機?分明偷看他一路連句搭訕都沒敢說?!敖形页体托?。”程濯猜她多大,大三的學生差不多都二字開頭了?!拔乙簿痛竽銉蓺q?!泵下犞χ溃€知道他生日就在下個月。她眉目朝著餐盤里的一朵西藍花,小聲喊了一下程濯?!班??”他看過來。孟聽枝抿唇笑,搖搖頭,“沒事,你還吃嗎?”兩個人,六菜一湯,著實奢侈。孟聽枝胃口小,程濯不知道是不是吃不慣這種館子,也沒怎么動筷。餐面干干凈凈,連擺盤都幾乎是原樣。孟聽枝轉(zhuǎn)著一朵紫色的餐飾蘭花,看對面的男人修長手指夾著煙。他真是瑕玉。從早年的作風到如今的氣質(zhì),就連指節(jié)分明的一雙手,都要在無名指上橫出一條細疤,白玉微瑕,叫人心折。打火機沒氣了,打了幾下,撲了火。他捏在手上,閑閑轉(zhuǎn)了兩下,然后問捏著花的孟聽枝,“喜歡么?”問的是打火機。脆弱花瓣不慎被掐破一角,紫紅色的汁將指紋印得清晰。孟聽枝捻著手指,看著灰色煙霧后的男人?!跋矚g。”他食指一挑,機蓋“噌”一聲收合回去,滅了煙?!跋禄毓嗔藲?,再送你?!泵下犞缀跣闹?,竟然還有下次?她糯糯應了一聲謝謝,又擔心地問:“那個墨綠色的鉆是真的嗎?”“哪個鉆?”他像是從沒注意過,又將打火機拿起來看,微瞇眼半晌說:“應該是真的。”很久之后,孟聽枝在徐格那兒看到同款,才知道這款打火機是某個牌子的彩寶系列,墨綠色的小鉆叫祖母綠,價格可以買七八個水果系統(tǒng)的新手機。程濯那句“我是失主”如果不是打給孟聽枝,撥去警察局,孟聽枝能去蹲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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